风从敞开的门里吹进来,带着秋日微微的凉意。外面是一株病歪歪的枯树,再远一点是灰色的石壁和铁制的栏杆。玉韶咬咬牙,撑着还没好全的身子下了床,扶着墙壁走到门边。和预想中一样,外面的景象甚至比这间屋子还要破败。咳嗽声、血腥味儿以及某种说不上来的腐臭的气味混合在风里迎面飘过来,玉韶忍不住有些反胃。什么地方一个人的名字与来历不重要?必死之地。“哎,里面的……”像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似的,拐角处走来一个留着两撇八字胡的中年男子,他把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走进屋子,而后颇有些嫌弃似的在门边站住。“人要是死了,就赶紧处理了。你们闻不见屋里这味儿啊?真冲!”“可是、可是……”一道有些稚嫩的声音踌躇着,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玉韶微微弯下身子,才看见说话的是个只有她腰那么高的小姑娘,瘦的颧骨高高耸起,一双眼睛格外的大。她小小的脑袋低下去,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半晌,终于小声道:“可是我没有钱。”“没钱?”八字胡冷笑一声,不相信,“我记得你姐姐活着的时候可是赢了好几场,怎么可能没有钱?”“真的没有,姐姐的钱都给阿珍姐拿走了。阿珍姐说能买到给姐姐治病的药,之后就、就……”就没有音讯了。“我可不管你把钱给了谁,”八字胡手一挥,招来两个在门外看热闹的,“把里面的晦气玩意儿处理了。”二人慌忙应下,合力将屋内尸体用草席一卷,抬了出去。“你们要把我阿姐带到哪儿去?”小姑娘跌跌撞撞从屋子里追了出来,刚跨过门槛儿,就给八字胡扯住后衣领。“城外乱葬岗,”八字胡冷笑,“看在你年纪小的份儿上,我就先让你赊账给你处理了。“至于钱,呵,你最好两天之内给我凑出来。不然,两天之后你就等着上斗兽场吧。”说完,八字胡背着手朝下一处屋子里走去。玉韶的视线凝在他的衣服上。这八字胡虽然也穿着最寻常的麻布衣裳,但他的衣裳格外的新,没有一处补丁。而且,如果刚才她没看错的话,他手上还带着一枚玉扳指。虽然她不擅长判断成色,但能在这种地方戴首饰,还能支使这院子里的人……福管事。“呜呜呜呜……”不知是看着自己姐姐的尸体被抬走了,还是恐惧两日后的斗兽场,小姑娘坐在门槛上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哭了起来。之前攸宁说过,这位福管事给每个受伤的“候选者”都送了药,但这个小姑娘的姐姐明显没得到治疗。要么是攸宁在说谎,要么就是小姑娘的姐姐死在福管事送药之前。送药的事一问就知道,攸宁没必要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那么最可能的就只有后一种情况。而这也恰好说明,福管事送药的“善心”是这几天才发作的。伤药费钱,但看刚才的情,福管事简直是雁过拔毛。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供应“午餐”的还是这种吝啬鬼……这么矛盾,这位福管事到底想做什么?玉韶仔细观察着周围,慢慢走了过去,掏出一块帕子递给小姑娘:“擦擦吧。”这个刚刚和福管事发生过一点小冲突的小孩子或许能给出一点她想要的消息。小姑娘抬起一双朦胧的泪眼盯着她。玉韶笑得更温柔了,又把帕子往前递了递。小姑娘神情有些戒备,也有些不解。“别担心,我没有恶意,”玉韶在她旁边蹲下,温和笑道,“我就是看你哭得伤心,想来问问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帮忙?”小姑娘念叨着这两个字,突然眼神一亮,“姐姐,我想要钱,有了钱我就可以不用上斗兽场了。”“斗兽场?”玉韶故意皱起眉头,一脸疑惑,“可是……名单不是随机的吗?难道可以指定?”“姐姐你是新来的吧?”小姑娘失望地叹了口气,“连这都不知道,看起来是没下过斗兽场,没有魔晶。算了,不说了,姐姐你帮不到我的。”这个小姑娘没有她以为的那么无知,而且警惕性不低。但这样的小姑娘还会被“阿珍姐”骗光了钱……那这个“阿珍姐”一定至少是这一带的一个小头目。“既然你缺钱的话,为什么不试着问‘阿珍姐’去要一些?”玉韶弯起眼睛,一脸天真。小头目一向在意自己的威信,保护内部弱小者、对抗外部强敌,这样,才能树立和巩固自己的威信。但鉴于她又有诈骗前科,恐怕这个小头目还有不守信用、贪婪爱财的特质……别的都还难说,但跟这样的人要钱,恐怕难于登天。虽然是这么想的,但玉韶说出来的话却是:“我想,她一定会很乐意的。”“跟阿珍姐要钱啊?”小姑娘撇撇嘴,“姐姐你别开玩笑了。她那么爱钱,不可能给我的。”,!“如果我说,我能想办法帮你从那个‘阿珍姐’那儿要到钱呢?”……傍晚,天边一片霞光。绚烂之后,浓重的黑暗从地面升腾,西面地平线上,猩红的光颤抖一下,瞬间被黑暗吞噬。“咔嚓、咔嚓……”咀嚼骨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场上,一只长着翅膀的黑虎伏在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上鼓动着腮帮子,似乎在吞咽些什么。“好!”头顶上有人拍手欢呼。“这黑虎也真是厉害,短短两天,干掉了十个‘候选者’,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是啊,要是没有它,不小心选到了劣质‘容器’,那多没面子?”嬉笑的声音从头顶上传下来,玉韶垂下眼睛,沉默、死寂与让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在黑暗里蔓延。“你应该从来没见过这些吧?”攸宁压低声音,“如果害怕的话,我们可以先回……”“不,我要看下去。”只见场上那黑虎吃饱餍足,眯起眼睛,摇着尾巴到另一侧趴下。场外的侍从见了,赶忙小心翼翼上去把那具可怜的尸体用破麻布卷了抬出去。“当啷——”,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下一瞬,黑虎斜对角的一处铁门打开,一个瘦瘦小小的候选者吞了吞口水,一步步走到场中央。从玉韶的角度可以清晰看见他抑制不住颤抖着的腿肚子以及瑟缩的肩膀。对面,黑虎睁开一双兽瞳,缓缓起身向他走过来,它的獠牙上还带着上一个人没干的血迹……玉韶之所以会来这里,其实是她自己的提议。给那个被人骗光了钱的小姑娘出完主意之后,她就又回了屋子养伤。中午,攸宁照例过来送药。“攸宁姐,斗兽场到底是什么样的?今天我看见有人因为这个死了,有点害怕……”玉韶低下头,轻轻扯了扯攸宁的袖子,“如果攸宁姐方便的话,能不能带我看一次‘斗兽’?”“你说这个啊……”攸宁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随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下定决心点点头,“今天傍晚我应该有空,到时候我来找你,刚好……我也有点事想跟你说。”“咚”地一声闷响把她从回忆里拉回来。场上,那个可怜的“候选者”已经给黑虎扑倒在地,猛兽尖利的獠牙离他的脖子只有不到半寸。“你到底为什么非要看这个?”玉韶转过头,见攸宁正盯着她瞧。她轻轻叹了口气:“攸宁姐,后天,我应该也要上场了吧?”“你……”怎么知道?后面四个字还没问出来,旁边就传来一声冷笑:“攸宁,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嚯哟,这个新来的也在呢?”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大,攸宁抿抿嘴唇,左右一望,见没人注意到她们,赶忙朝黑暗里的几人招招手:“我们到别的地方去说吧。”斗兽场与后院之间有一小片林子。昏暗的月光落下,玉韶隐约看见对面站这个高个儿女子,她抱着手臂,居高临下看着两人。“阿珍,你找我是有什么事?”说话的时候,攸宁下意识往玉韶跟前挡了挡,遮住阿珍肆意打量的目光。玉韶悄悄打量着那女子的衣着,也是破破烂烂、打了好几个补丁,但是再往上,她的脸颊要比之前见到的小姑娘丰腴许多。“啧,又来装好人,”阿珍不屑地笑笑,摇摇头,换了个话题,“攸宁,我是过来提醒你,福管事的名单明天中午就要交上去了。“他让我告诉你一声,之前的事你们没办好,所以这次他也会把你加进名单里。如果你不想被加进去,送的东西得比之前多才行。”“……怎么会?”“我怎么知道?”阿珍抱着手臂笑笑,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微微偏过头:“对了,这一次,新来的叫什么名字?”“……云珠,她叫云珠。”“好吧,要是后天她活下来了,记得让她给我交保护费。”说罢,扬长而去。攸宁转过头,正对上玉韶的目光,后者眨眨眼睛,看起来似乎有些疑惑。“你是在想,为什么我不但不问你的名字,还要给你取个假名?”攸宁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长长叹了口气,“其实,云珠这个人真的存在……”据攸宁所说,斗兽场里关押的都是“有罪”的罪奴,每一个罪奴的身份也都记载在案卷上。至少明面上,斗兽场不允许无辜平民成为“候选者”。“但是,从一开始,福管事就允许他们‘赎身’,只是逃出去之后,必须换个身份。”像是猜到了玉韶要问什么,攸宁道:“至于他们离开之后谁会顶替他们的身份留在这里?自然是我们这种来路不明的人。“这里,一旦进来,除非变成‘容器’,否则根本没办法活着出去。”“所以,其实你本来的名字,也不叫‘攸宁’,对吗?”攸宁转过头,身侧的少女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像是月夜里平静又清澈的湖水。,!好干净的目光。攸宁却躲开了它,低下头。“对,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这里的第几个‘攸宁’了。我原来的名字,是‘采菱’。”采菱家乡在她八岁那年闹饥荒,她爹娘带着她和年幼的弟弟一起逃难。“一路上,我们挖草根充饥,喝雨水解渴。那段时间每天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动力就是和爹娘还有弟弟一起走到夏城,去领那里的救济粮。“但是,到了夏城,反而是我噩梦的开始……”她永远记得那个昏黄的雨天。她父亲拉着她的手,带她从城内商铺的房檐底下穿过,雨水把他们身后泥泞的脚印冲刷的干干净净。“爹,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哦,爹带你去爹的朋友家吃饭。”“不带母亲和弟弟吗?”“不带,只带你。”她也永远记得自己听到父亲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的心情,那是一种隐秘的雀跃,像是一股掺了蜜的泉水,一点点从心头往外涌。虽然衣衫破烂、饥肠辘辘,但那一刻,她觉得她拥有了幸福。直到……“那扇门吱呀一声关上。其实门很薄,中间还有很大一条缝。从那条缝里,我看到他匆匆离开。他一次也没有回过头。”她父亲把她卖了。“从那一刻开始,我知道就算我逃出去了,我也无处可去,”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他们不需要我。他们要的,只是钱。”“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攸宁,或者说采菱,忽然笑了起来,“这种事情很常见,就算是现在也会有。我天分不高,比不得弟弟,他们这么做,我也能理解。”但是,你说话的时候为什么紧紧攥着拳头呢?玉韶移开视线,轻轻叹了口气:“所以,后来买你的人又转手把你卖到了这里?”“不是他,”她摇摇头,“我也记不清了,那段时间我被卖了好几次。最后一次我来了这里。他们告诉我,从今往后,我叫‘攸宁’。”玉韶垂下眼眸。昏暗的幽静在林子里蔓延,伴随着草木的香气,还有远处飘过来的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儿。夜色遮盖了一切,但声音,随着风一起落下的声音与轻轻颤着的语气,却在诉说着什么。“对了,”攸宁忽然打破此刻的沉默,她笑笑,“你知道,在这里拥有名字代表着什么吗?”:()凡女斩仙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