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孤注
静思斋药室内的死寂,被一种近乎窒息的绝望填满。素问瘫坐在地,冰冷的青砖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衫直刺骨髓,却远不及心中那万载玄冰般的酷寒。染血的桑皮纸像烧红的烙铁躺在脚边,每一个炭黑带血的字迹都灼烧着她的视线。
师父……在青阳侯府的地牢里,受尽折磨,奄奄一息。三日为限!携书换命!
“九转还魂草”的秘法……那被师父视为邪道、加密隐藏的禁忌之术,竟是师父唯一的生路?交出它,等于亲手将可能祸乱天下的邪术交给野心勃勃的青阳侯!不交?师父……师父会……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她紧咬的牙关逸出,泪水决堤,无声地汹涌而下,砸在地面和染血的纸条上,晕开一片片更深的绝望。她死死攥住胸口,仿佛要将那颗被撕裂的心掏出来。
一边是如山师恩,血肉至亲般的师父,在炼狱中挣扎,等着她去救赎。
一边是冷酷却与她命运紧密纠缠、身负家国重担的世子,他的续命之药、乃至未来根治的希望,也系于她手。更遑论那本医书承载的师门传承与禁忌。
还有那刚刚燃起的、关于“阴阳双生莲”的微末希望……
何萧然……他已经知道了。门外那场“意外”的喧嚣,仆役“无意”的低语,像一把精准的冰锥,刺破了她的伪装,将她的崩溃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他会怎么想?他会怎么做?是雷霆震怒于她的隐瞒,还是……坐视她踏入青阳侯的陷阱?
恐惧像藤蔓缠绕心脏,几乎令她窒息。青阳侯的毒计狠辣至极!让她独自承受这撕心裂肺的抉择,将她推向孤立无援的悬崖。
若她真如纸条所言“勿告他人”,独自行动,无论成败,她都必死无疑——成功了,青阳侯会灭口;失败了,世子会杀她。若她求助于世子……他会信她吗?他肯为一个“药奴”的师父,去硬撼势力盘根错节的青阳侯府吗?更何况,这背后还可能牵扯宫廷秘辛和他自身的绝大秘密?
时间,在泪水的滴答声中无情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在心头剜肉。绝望如同无边的黑暗,几乎要将她吞噬。
就在这时,脑海中猛地闪过何萧然在寒潭边濒死挣扎的模样,闪过他醒来后那双褪去冰冷、带着复杂余烬的眼眸,闪过他将医书和脉案递还给她时那沉重的信任……还有那句:“找出根治之法。还有……寒热并调的法子。你的时间,不多了。”
他不是在威胁,那是在陈述一个他们共同面对的、残酷的事实。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骤然劈开绝望的浓雾!
她不能独自承担!她不能踏入青阳侯的圈套!她要赌!赌何萧然的骄傲,赌他的智谋,赌他对自身性命的看重,更赌昨夜寒潭边那生死一线间滋生的、那一点微乎其微的……羁绊!
素问猛地抬手,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眼中虽依旧红肿,但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彷徨,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她不能慌!师父的命,系于她此刻的冷静!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剧烈颤抖的身体稳定下来。她迅速捡起地上染血的纸条,没有再看一眼那刺目的字迹,而是将它连同自己刚刚写好的、墨迹未干的“寒热并调引子方”,以及那张誊抄了“阴阳双生莲”和“九转还魂草”秘密的桑皮纸,小心翼翼地叠放在一起。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药室角落那个半旧的小木柜前。她用力移开木柜,露出后面墙壁上一块略显松动的青砖。她用指甲费力地撬开砖块,露出一个小小的空洞——这是她住进来后,唯一找到的、能藏点东西的角落。
她将师门那本至关重要的医书,用油布重新仔细包好,深深地塞进了墙洞深处。她不能带它去冒险,这是师门根基,也是未来所有的希望。接着,她将刚才叠好的三张纸(染血信、新药方、秘密誊抄)也藏了进去,最后用青砖严严实实地堵好,再将木柜移回原位。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水盆边,用冰冷刺骨的水狠狠洗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她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她看着铜盆里自己苍白如鬼、双眼红肿却异常明亮的倒影,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
她不能崩溃。她要去见何萧然。不是去哭诉求救,而是去……谈判!去献上她的筹码和她的孤注一掷!
***
听涛阁书房。
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那团晕染在宣纸上的巨大墨渍,如同何萧然此刻心境的写照——一片沉郁冰冷的杀机。凌风早已无声地处理了门口那两个“多嘴”的仆役(被拖下去严加看管),此刻如同最沉默的影子侍立一旁,书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
何萧然端坐于紫檀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那节奏比平日更慢,更沉,每一下都仿佛敲在无形的战鼓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苍白依旧,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如同暴风雨前夕的深海,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青阳侯……好毒的手段。用悬壶老人的命,来撬动素问这颗刚刚证明价值的棋子。目标直指那本被自己扣下的医书,或者说,医书里青阳侯想要的东西。而更狠的是,将选择权赤裸裸地抛给素问,并“恰好”让自己知晓,这是阳谋!逼他表态,逼他抉择,逼他暴露出对素问的“在意”程度,甚至……离间!
他会怎么做?交出医书换人?那等于将可能的把柄或利器拱手送给政敌,后患无穷。不换?看着素问崩溃,看着她可能铤而走险,甚至……看着她恨他入骨?那她还能否全心全意为他续命、寻找根治之法?
更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细究的烦躁在滋生。他厌恶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更厌恶……看到那张纸条上描述的、属于她的绝望。昨夜寒潭边她决绝的眼神和冰冷颤抖的手,似乎还残留在他臂弯的记忆里。
“嗒…嗒…嗒…”指尖的敲击声停了。
因为,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何萧然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聚焦在门口。
素问走了进来。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头发重新梳理过,虽然简单,却一丝不乱。脸上泪痕已干,只余下眼睑下无法掩饰的红肿,像两瓣揉碎的花。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步伐虽轻,却异常沉稳。她手中,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复杂药气的新煎药汁。
她没有看凌风,径直走到书案前三步处停下。微微屈膝行礼,姿态恭谨,声音却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沙哑和平静,如同绷紧的琴弦:
“世子,新方煎好了。此方以丹皮、玄参为君清火,微量桂枝、细辛为臣温通破寒,生地、麦冬、五味子佐养阴固元,并以微量朱砂为使,取其安神定惊、调和阴阳之古意,暂代‘引子’之效。请世子用药。”
她将药碗轻轻放在书案上,深褐色的药液在白瓷碗中微微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