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倾泻而来的诅咒,那些血泪交织的控诉,像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她,让她感同身受,让她无处可逃。
他沉默片刻,目光投向那无边无际的恨海,声音低沉下来。
“人间最近……确实心情不好。”
战火纷飞,黎民涂炭。
可我只想要你心情好。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连申由自己都感到惊讶。太流畅,太直白,仿佛剥去了所有的伪装,只剩下一个最简单、最原始的愿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那次拉着她去云端躺躺,是从前让她能在溱水射稚,还是……廊下初见的时候,就希望那只小豹子可以因为使者栽跟头的模样开心一下?
他永远无法忘记,自己口中的邀约理由,所谓“想看到的光彩”,那双阳光下重获自由的灼灼绿眸。
申由收回望向恨海的目光,看向现在的荔娅,只见那双绿眸暗淡无光。心脏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手攥紧了,某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这里不是人间,没有那些束缚人的繁文缛节了,没有无处不在的耳目和侍卫了。可是……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只是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太大的动作。
他正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盘算着是不是该强硬一点,直接把她带去休息时。
身旁的人影毫无征兆地软倒下来,毫无防备地跌入他的怀中。
申由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低头只见荔娅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申由从未见过荔娅这个样子,无论是在人间司徒府那个隐忍的孟姬,还是初入神界那个暴躁又倔强的新神。
春秋初期,礼崩乐坏初显,但礼制仍旧严苛。申由与荔娅的接触,大部分都是远远的。他从未与谁,尤其是女性有过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这让他心底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慌乱。
他抬起手,股股力量注入她的身体,抚平了她紧皱的眉头。
确认她只是睡着而已后,他松了一口气,然后大脑一片空白。接下来呢?他该做什么?恨海如此寂静,只剩下他的心跳声。
他僵硬地将荔娅打横抱起,走出了文书殿,尽力忽略双臂上的那位神明,在偌大的恨海宫殿里寻找属于她的那间静室。
当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属于她的榻上,又将薄衾轻轻盖上后,他本该立刻离开,可脚步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缠住。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而酸涩的情绪悄然弥漫开来。
他想起了廊下初遇时她夺剑的狠厉,想起了溱水之畔她引弓射雉时眼中重获自由的灼灼神采,也想起了她方才在文书殿里,被不属于自己的恨意压垮后,那空洞疲惫却依旧固执地索求力量的眼神。
为了那对将你视作弃子的父母,为了这人间所谓的“公义”,将自己置于这无间地狱般的恨意冲刷之中?他见过魔界玩弄灵魂的千百种花样,却从未见过荔娅这种近乎自毁式的、以身为器承载万民之苦的执着。
值得吗?
按照申由过去的习惯,他应该留下点什么——一枝新的芍药?一张带着暗示的便条?
但这一次,他不想。
他深吸一口气,恨海冰冷的气息涌入肺腑,让他纷乱的心绪强行冷却下来。紫芒微闪,如同最细微的尘埃拂过。他带来的“燃料”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申由踏出静室门槛的瞬间,身影也如同被黑暗吞噬般,彻底融入恨海的阴影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从未来过。
在人间,他从未有过机会,可以这样一直看着她。他们即便是偶然目光交错,也是一触即分。比如……那年郑姜病重。
那一点点的,与她共有的,极其短暂的回忆,慢慢浮现在申由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