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水汽的清风吹过她的鬓发,郁仪望向夜幕下的紫禁城。
在这里只能看见一个翘起的檐角,掩映在葱茏的树木深处。
这些东西应该是张耀自己挑的,看到那张字条之后,郁仪越发确认这一点。
他将东西交给她时明显还病着,脸色有些苍白,他没有嘱咐她更多的话,只在临别时轻声道:“放手去做,你能做得好,我对你很放心。”
其实就连郁仪自己对于这件事都有几分忐忑。
也有几分兴奋。
只是她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能力与极限在哪里。
张濯的话也像是给她吃了一粒定心丸。
那时她站在船上回头望向站在岸边的张濯,他衣袂纷飞,翩然如仙。
气度高华,不似尘世中人。
他没有看她,而是在和身边人说着什么,偶尔还会掩着唇轻咳两声。
朱红的官服亮堂堂地穿戴在他的身上,哪怕隔了很远,人群中也能一眼认出他来。
郁仪合上窗,重新在灯前坐下,摊开纸笔写了两张字帖静心。
桌上放着张濯那张字条,郁仪仿着他的笔迹,将这八个字誊抄到了纸上。
六月十六,黄册的勘对工作正式开始。
所有士子们都聚集在瀛坤阁一楼的六间房舍里,将全国各地送来的黄册与五年前的旧版进行逐一勘定。主要核查人丁数目,是否新添了丁口,再核查赋税账目是否有出入,若有与五年前旧黄册不相符的账目,皆用朱笔圈出,发回原籍重写。
郁仪和户部三名官吏负责审核发回原籍的部分,单独封入一个木箱里。
最初三日一切如常,到了第四日,郁仪发现地字号房中要求发回原籍的黄册越来越多,足足是其他五间直房中的总和。
要求要改的地方也不全是账目的错漏,更多的是些枝叶末节的笔误或是字迹不清,全都被逐一勾出来。白元震告诉她:“每发回一本黄册,到了乡里是要罚银子的,罚的不多,但一本总要有三四文,积少成多,也不是什么小数目,这笔钱都是交
到户部,再转交给瀛坤阁管。这群士子大概是想打这笔银子的主意。”
白元震道:“每年都是这样的,修黄册的差事太苦,若是半分油水都没有,底下的人干起活来没有精神,也不好好干。现下虽然罚了各州府不少银子,好歹让这群举人们多了些贴补,他们好更用心干活。”
“一本黄册多三文,今日一天就发回了近两百册,这些银子岂不都是民脂民膏?”
“苏舍人,”白元震压低了声音,“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道理,你也不是不知道。一日下来的确有几十两银子,可分担到各州的也就十两左右,他们这点钱还是掏得出来的,如果再往下分,到了每一户,那就更少了。一来这些银子也不是咱们
掏,二来若能花些银子,让账目更真实可考,百姓也是获益者。
白元震说得都是肺腑之言:“户部的几位大人心里都有数,这点小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蒙混过去了。水至清则无鱼,哪个当官的不是求财求权呢,你说是不是?”
白元震这一席话,对于郁仪而言的确是有些震撼的。
震撼的不是这笔来路不正的赃款,更多的是她竟找不到言辞来驳斥白元震。
为官哪里是为官,分明是人心上的博弈。对上司是什么态度、对手下的人又是什么态度,所谓媚上欺下,哪里是嘴上说说而已。
郁仪定定地看了良久,终于道:“你去和地字号房的举人们说,每日批回的黄册至多一百册,每间号房可以提交三十册给我,我再从这一百八十册中挑出一百册封箱,若真有数额之外的黄册要重写,也需得由我签印。”
白元震笑道:“也好,留出些余地来给这些举人们赚赚油水,也省得发回的黄册太多,各州府有怨言。”
他显然是在户部浸淫得久了,深谙为官之道,郁仪靠在桌前看着他,又看向窗外那棵广袤又舒展的榆树,片刻后问:“这些,你都是如何得知的?”
白元震道:“不瞒苏舍人,这些是张大人告诉我的。”
“这些也是他的为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