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日比一日热,转眼就到了七月初。
柳元洵辞官已有月余,加上平日鲜少与人来往,门前更是寥落。是以这日收到简帖,守门的小厮一时忘了礼节,竟忘了问递帖者是哪家大人,攥着帖子就去找管家了。
待管家问及来者身份,小厮才惊觉疏漏,可再追出去时,连人影都瞧不见了,管家只能将简帖呈递给了竹苑内的凌亭。
柳元洵刚用过药,听闻有帖子递来,一时也有些惊讶。这种时候,有谁会递帖来邀他见面?
待到掀开合页,落款“孟延年”三字赫然入目。
柳元洵视线低垂,在这三个字上停留许久。
“孟阁老?”凌晴凑过来看了一眼,仗着竹苑里没外人,口无遮拦道:“孟家不是都快倒台了吗?怎的这时候给主子递帖子?”
孟家之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但凡有些政治嗅觉的人,无不在暗中观望。只是像凌晴这般直言不讳的,终究是少数。
倒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敢说——这“不敢”,不是怕招祸,而是不敢直面真相。
孟阁老稳坐朝堂三十年,根深叶茂如参天巨树,先不说暗处的根系扎得有多深,单说他遮天蔽日的绿冠下,就明晃晃依附着不少人。
对这些人来说,只要皇帝还未降下谕旨,参孟家的折子还未批示,他们就能心怀侥幸到最后一刻。
可对更多非孟党的人来说,他们早像凌晴一样,认定孟家气数将尽。
如此庞然大物,岂是一两年能扳倒的,皇上之所以默许风声四散,就意味着事态已经进展到收尾的时候了——待谕旨落定,罪状查清,定罪不过是顺水推舟。
所以,此时来自孟家的简帖,说是烫手山芋也不为过。即便柳元洵已无官身,此时去孟家,也极易惹上麻烦。
凌晴跨坐在椅上,下巴抵着椅背,出起了歪主意:“要不寻个由头推了?”
柳元洵轻轻合上帖子:“孟阁老是朝中重臣,既下帖相邀,无论如何都是要去的。”
孟阁老断不会无端邀他饮茶,更犯不着利用一个无权皇子,此番见面,说不定还能有些意外收获。
……
次日,柳元洵很早便醒了。
没了纯阳内力的滋养,他的身体渐渐衰弱了下去,脸色也和从前一样,总是透着病色的苍白。只不过,以前的他睡不醒,现在的他睡不着,总在天边刚刚泛起亮色时就睁开了眼睛。
既然醒了,索性起身收拾,在暑气未盛的清晨上了轿,往孟府而去。
他到得早,孟阁老却醒得更早。
经小厮通传后,管家径直引他至孟阁老养鸟的院子。自远离朝堂,孟阁老就多了好几项雅趣,养鸟便是其一,他单辟出了一间院子,不拘品类,来者皆留,去者任飞,倒添了几分野趣。
轮椅碾过石板路的声响清晰可闻,孟阁老并未回头,只托着粗糙的掌心,让窝里还不会飞的幼鸟在他手心啄食。
柳元洵也不急,坐在熹微晨光里,静静望着巢中雏鸟与喂鸟的老者。
正看着,孟阁老却说话了,苍老的声音沉稳而平静,像是在说旁人的事。
“十八年前,我随先帝御驾亲征,开疆拓土,将华南、北越尽收入天雍版图,又以招抚之策纳了华丹、月氏、哲别五大部族,使国土扩了近三成。”
这些,都是柳元洵耳熟能详的功绩。
天雍本就疆域辽阔,扩土三成谈何容易?可先帝不仅做到了,更做得极漂亮。
因为,比开疆拓土更难的,是不劳民伤财地征战,是战后以武力与人力守住国土。一场称得上是功绩的战争,不仅仅要看赢得有多漂亮,更要看这场战争,是否带来了更长久的和平与更繁荣的经济。
天雍今日之繁盛,至少四成功劳归于先帝,他的功绩,便刻在这国泰民安的万里山河里。
可柳元洵没想到,这件事,竟还有另一面。
孟阁老拍去手心的粮食碎屑,将如老树皮般的手浸入铜盆,一边净手一边道:“如今尘埃落定,它是功绩。可当年若棋差一着,便是民怨沸腾,是史书里一句‘好大喜功’。”
柳元洵轻轻蹙起了眉。孟阁老不会无缘无故与他聊起此事,能与十几年前的事扯上关系,且要说给他听的,也只剩下那一件事了。
他抬眸看向孟阁老,轻声问道:“阁老的意思,所谓‘补天石’,补的是这万里江山的‘天’?”
孟阁老笑而不答。净过手后,缓缓走向轮椅旁的太师椅,落座后将腿搭在方凳上,闭眼后仰,由着侍女捶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