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莲沼道:“王府里的水,比外头的河干净多了,我不讲究这些。”
说完,他立即开始催促,“为什么不高兴了?”
柳元洵不大想说,所以吞吞吐吐,“就是觉得……你以后应该会比我高。”
顾莲沼皱起眉,“就因为这个?”
柳元洵刚要点头,他又追问了一句:“你介意我比你高?”
“啊?”柳元洵一愣,“我不介意啊。”
话题又绕回原点,“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柳元洵垂下眼眸,小声道:“就是忽然想到,我可能看不到你长高的样子了。”
说完,他立刻又补了一句:“你不要安慰我。”
顾莲沼紧跟着接了一句:“没打算安慰。”
柳元洵叫他噎了一下,怔了一瞬后,反倒笑了起来,“我都活不久了,你倒是心狠,真就一点也没想过安慰我?”
顾莲沼将水撩至肩膀,沉默了片刻后,难得说了两句真心话,“人的命握在自己手里,有机会争便去争,没机会便认命,这两者,都是种活法。只是,争了就别怪命苦,认了就别自怨可怜。”
他看着柳元洵,道:“我总觉得,你若是认了命,是不会再自怨自艾的。”
柳元洵被他这番话说得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眸光温柔得如同春日里的湖水:“怪不得我总觉得你懂我,因为你是前者,我是后者,对吗?”
顾莲沼模棱两可道:“或许吧。”
他不比柳元洵通透,他不认命,所以争了,但争了,他也恨。他恨天道不公,他恨命运多舛,他恨老天给了他一个柳元洵,却非要横生这么多越不过去的沟壑。
如果他是顾明远后院里出生的哥儿,出身显赫,行事磊落,那他根本不会走到欺骗柳元洵的地步。如果皇上照旧赐了婚,如果他不必和柳元洵一命换一命,喜欢便喜欢了,凭他的能力,凭柳元洵的心性,何至于……
“我确实,不想听人安慰。”柳元洵没留意到顾莲沼的异样,他抬头看着耳房顶壁上的花纹,轻声道:“你知道吗,阿峤,对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来说,安慰其实是种负累,因为我知道那是假的。”
顾莲沼低声问他:“那你想听什么?”
听什么呢?柳元洵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细细想了想,慢声道:“我想听人说……我过去存在的意义,我活着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我过去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东西,体会了怎样的人生……我想听这些。我还想听我在意的人告诉我,我死了以后,他们也有自己的打算,也会好好过日子,不会让我担心。”
对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而言,以后是没有意义的。那句“等你好了以后我们要如何”,更像是一种残忍的提醒,每说一句,便在提醒他,这些事他再也做不了了。
所以他更想知道自己已经做了些什么,他想让别人告诉他:你这一生没有白来,你已经经历了很多事,所以你可以放心去了,我们都不用你费心。
念及一墙之隔还有凌亭和凌晴,他声音很轻,轻到只有顾莲沼能听清,“可我不能这么残忍。我死了便死了,一切知觉都消失了,但活着的人却要一直难过。如果畅想未来,能让他们的痛苦晚一些到来,那便让他们说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其实一点也不难过,反倒因为憋在心里的话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出口,他甚至感到了些许放松。
可他这一字一句落在顾莲沼耳朵里,却让他眉心紧蹙,忍不住抬手按住了心脏。
他觉得难受。
他想让柳元洵不要再说了。
别人难受时会落泪,可他难受时却满心怒火,恨不得砸烂些什么,撕毁些什么。不管怎样发泄,这情绪都不可能化作眼泪流出来。
那太懦弱了,像是一种臣服。
柳元洵笑了笑,声音里带着浅浅的满足,“所以阿峤,这些话我只能说给你听,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是凌晴,那她可能已经哭了。”
……
泡过药浴之后,柳元洵感染的风寒便去了大半,精神也好了许多,当天夜里甚至喝了大半碗清粥。
吃饱以后,又喝了药,这便沉沉睡了过去。
房里,照样是顾莲沼在伺候。
但今夜,他没添香,也没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