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县,大曹村。整个村里,没有一处太平的。不管身在何处,都能听到哭泣声。自己的,旁人家的。随处可见狼藉,不少人家的篱笆墙都被掀翻。明明是饭时,却是只有零星几户有炊烟。整个村子笼罩在绝望中。……“啊!”“姐姐上吊了!”“当家的,快来啊!”其中一户传出嚎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官兵进村劫掠,家家户户都破财,可还有更可恨的在后头。就是家里有年轻妇人、大闺女的,又躲避不及,可不是遭了祸。这家的闺女,就被糟蹋了。哭了半晌,这闺女就趁着爹娘不留意悬了梁。幸好发现的早,救下性命。这家妇人搂着闺女,一边拍打一边哭道:“不孝的丫头,不孝的丫头啊,怎么舍得爹娘去!带了娘一块去吧!”当家的男人蹲在地上,搂着脑袋说不出话。这家的小儿,不过十二、三年岁,拿着镰刀,恨恨道:“作甚不跟他们拼了?作甚就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作恶?咱们村几百人,还怕他们百十来号!”左邻右舍见状,纷纷摇头。“那是官兵啊,能怎么样呢!”“抢过一回就好了。”“破财免灾,到底是保全了性命!”“是啊,就当被狗咬了吧,回头往远了嫁,这年头女子不愁嫁!”少年愤愤道:“不杀人?老穆头护着他的牛,被砍了三刀,没死,可还能活么?”“……”麻木的村民多,绝望愤怒的村民也不少。……村口,一户人家。少年口中挨了三刀的老穆头,拒绝乡亲的好意,守在牛棚,不肯回屋。“就让老头子在这里咽气吧,让我再念念我的老伙计!”老头手中握着老伙计的旧缰绳,说话已经是有气无力。家家户户都遭了灾,谁也顾不得谁。过来帮一把手,就是尽了情分。再一步,是真的不能。穆家可还有个小孙子在……转眼的功夫,乡亲们都离开,就剩下爷孙俩个。“爷爷,爷爷……”童子的声音仓惶可怜。老头看着乡亲们的背影,之所以没开口祈求,何曾不是晓得祈求无用。老头拉着孙子的手,脸上满是绝望:“英儿,活着难,活着难,跟爷爷走哩,咱们爷俩去寻你爹娘……”爷孙两个老的老,小的小,这几年全靠一头牛赚几个钱嚼用。牛没了,天塌了!左右是一死,老穆头才会上前拦着官兵抢牛。终究是徒劳!中了三刀,眼见自己熬不住,老头怎么放心撇下小孙子一个人在这个吃人的世道?无父无母的孩子,虽才七、八岁,却是早就懂事了。童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哀求道:“呜呜……爷爷我不死,不能就这样白死喽,这样死了我不甘心,我要去给爷爷报仇……报了仇,我再去跟爷爷、跟爹娘团圆……”“你太小了……太小了……”老头说着话,在孙儿肩上的双手就摸上小孙子的脖子。童儿动也不动,豆大泪珠,一滴一滴落下。霍宝在门口听个正着,连忙推了篱笆门进来:“老大爷,牛回来了!咱们将百姓的牛抢回来了!”老头吓了一跳,将孙子搂在怀里,望向门口,满脸惊惧。霍宝心中发堵,吩咐随行医护兵上前查看。医护兵蹲下查看一二,起身,对霍宝摇摇头肠子都出来了,还怎么救?大家在医护营学过简单包扎、止血那些基本护理,却没能力跟阎王爷抢命。“你们……是佛兵?”老穆头看清楚来人模样,落在那白马甲上,眼中多了几分神采。霍宝点点头。大家披戴着白马甲,就是为了招显身份。“佛兵……救苦救难么?”“救!”霍宝的声音坚定。“……牛……给你们……小老儿这小孙孙……也给你们……中不中……”老头哀求道。“中!”“明王降世,天下太平……英儿,这世上真有佛祖……”老头不舍地看了眼老伙计,目光落在小孙子身上。“爷爷……爷爷……”“好好活着……等……等天下……天下太……”“爷爷……”院子门口,早已汇聚不少村民。大家如坠梦中。几个童兵一起动手,在牛棚里挖坑,就地掩埋了逝者。旁人家的哀伤只是哀伤,自家回来的猪啊、鸡啊,却是顶顶重要的。“这是佛兵来了……不是官兵……““猪回来了……”“鸡回来了……”“呜呜!再没想到……”“你们怎么才来了……”“呜呜……”霍宝牵着童儿出来,面上带了沉重:“诸位老乡,我们是滁州白衫军,霍元帅麾下……朝廷下来八万人马,要‘收复’亳州……定远县外有五千朝廷军……眼看就要打起来,亳州要乱了……今日只是损失了财物,等到溃兵流窜乡野,怕是性命就难保全……能投亲靠友的就投亲靠友去吧……”“呜呜,天呢,老天爷不给人活路!”“人离乡贱,往哪儿走呀……”“这可怎么好……”村民哀声四起。“你们不是来了么?你们去打啊!”在一片哀怨声中,少年的声音格外清脆。霍宝望向少年,正色道:“打是一定要打的,我们奉命北上援助亳州白衫军!可战场上胜负难料,我们不能保证自己稳胜,胜了也不能保证全歼……如今官兵只是缺肉,过来抢吃的;到了那时,溃兵为了推卸战败,就要杀良冒功……今年三月里,陵水县兵溃逃曲阳,屠了好几个村子……”村民们立时没了动静。定远县与陵水一河之隔,三月里的溃兵,也有流窜定远的。陵河边的一个村子,就被屠了。霍宝没有说话,牵着童子往外走。刚才说话那少年追上来:“你们是不是要杀官兵,我能不能跟你们同去?”霍宝摇头:“不能!我们滁州新兵入营,要先在新兵营操练好了,才能放出来,新兵不能上战场!”“作甚不能?我不怕死,我敢杀人!”“我们怕死,怕自己人死!”霍宝回头看了看了眼,不知何时跪倒一片的村民,脸上露出苦笑,抱着童儿上了马。……一直到驻地,霍宝都没有说话。童儿似乎察觉他的不快,不敢言声,只抱着旧缰绳,默默流泪。霍宝翻身下马,正好看到童儿神情,伸出的胳膊不由顿住。“啪!”霍宝反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宝爷!”“宝爷!”旁边跟着的李远、朱刚吓了一跳,忙上前。霍宝的脸上,已经红肿一片。“安排车马,送重伤兵与这孩子去州府!”霍宝咬着牙,吩咐李远。李远不敢耽搁,立时安排车马。那童儿明白过来,立时抱了霍宝大腿,恳求道:“别送我走……呜呜……我要去杀官兵,给我爷爷报仇……”“不许哭!”“呜……嗯……我不哭……”“你还小,提不动刀、上不得马,等你像我这么大,再来杀,敢不敢?”“敢!我敢!”童子憋着眼泪,使劲点头。奉命送人的童兵上前,抱了童子上车。目送着马车远去,霍宝重重叹了口气。朱刚嘴拙,面上满是担忧,又不知如何相劝。李远轻声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宝爷勿要自苦!”霍宝摇头,苦笑道:“不是这样说法!自古成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我昨日责罚朱强、石三,不想今日就犯了同样过错……想要取巧!可人命不是用来赌的!咱们兵卒的性命是性命,百姓的性命亦是性命!”老爹啊,你儿子这辈子成不了枭雄了!“人命,是底线,这个底线不能越!要不然见的多了,咱们冷了血,就真的成了邪魔!”枭雄之路,走起来更轻松。可摸摸自己的心,霍宝宁愿选择另外一条路。做不了救世主,也别做推波助澜的伪君子了!“派人传霍豹、侯晓明回来吧!”……霍豹、侯晓明回来时脸色也都不好看。霍豹那个方向,杀官兵两百,送还一个村子的家畜家禽数百。“这些官兵官司,在村里杀了七个人,奸人十几人,有两个妇人直接跳了陵河……没救上来……”霍豹耷拉着脑袋,声音闷闷的,丝毫没有初战成功的喜悦。侯晓明那个方向,没有遇到出来扫荡的官兵,却截获嘉山县送来的“捷报”。昨日剿匪先锋率领一万人“收复”嘉山县,屠城,杀死教民两万三千四百七十七人。众人都被这消息惊住了。一县之地,才多少人?小县一、两万,大县三、四万。杀死两万三千四百七十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