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相较于他们印象中熟悉的原版,流水线制造的工业品,这把刀鞘上的纹路可要精细漂亮太多了;虽然描摹尚且生疏(废话,大汉的工匠什么时候描摹过这种玩意儿?),下笔依旧迟疑,但也能看出勾画涂抹之间的深厚功力,那真是横如千里行云而竖如万岁枯藤,笔锋笔势连绵不绝,绝非工业化的死板线条可比——简而言之,艺术品。
不过,这样的艺术被用来描绘一只挤眉弄眼、吊儿郎当的熊猫头,那简直就有另一种荒诞的美感——而且,明眼人还能轻易看得出来,这把刀鞘上的纹路应该是被特殊设计、用心排布过的,所以风格相对统一,即使是在龙凤纹中挤入了熊猫头,居然也并不怎么……
好吧还是比较违和的。但正是这样的违和,反而激起了茫然无知的迷惑:
“……他们画这些做什么?”
“大概是因为,在上林苑接受演示教程的时候,他们对这些形象印象极深。”
“形象极深,就要这么一比一的效法?”
穆祺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也是难免的事情。”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在工业技术发展的早期,观摩技术的学徒与其说是在掌握知识,不如说是在习练法术。既然是习练法术,那当然要战战兢兢,按部就班,一定要死记硬背,将师傅演示的一切流程都牢牢记住;将来自己上手,也一定要亦步亦趋,丝毫不敢有违,生怕心意稍有不诚,机魂稍有不悦,以往法术失灵,那便冤枉之至了。
显然,这种迹象原本是普天之下,无所不有,一切工业起步的文明,都难以摆脱的迷信阶段;可穆祺虽早有预料,但在亲眼目睹了第一批学员的杰作之后,仍然感受到了匪夷所思的惊愕——说实在的,盲目效法流程其实可以原谅,毕竟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在没有吃透吃全所有技术原理之前,按部就班的搞祖宗之法,未尝不是可靠的选择;但是吧,复刻流程归复刻流程,连表情包都一起复刻了,那就实在不可理喻了。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难道他们以为这些挤眉弄眼的熊猫头是某种异样的符咒,非得原模原样的画下来,才能发挥效用吗?
工业可能破除了迷信,但工业破除迷信有点不太可能;死板僵化到了近乎于遵奉神灵的地步,这样建设的产业,能够满足他们先前的期望么?
“如果只是学到了这一步,那恐怕也还算不得成功。”穆祺若有所思:“恕我直言,这几份送上来的贡物,多半也只是充面子献祥瑞,向皇帝展示业绩的样板工程而已。真正发展的情况,或许没有那么鲜亮……这也只有等等再看了。”
这一等又是几个月,直到皇帝派出的首批直指使者巡视完各处,恭恭敬敬面圣回报,并奉上了他们私下考察各地工业的见闻——如果按照直指使者们的叙述,则此次见闻可称欣欣向荣,他们行走至江南各处,眼见着城中已经修起了大大小小的高炉和烟囱,各色精巧的铁制器具流水一样的被生产出来,一日的产量便能抵得上过去一年;所以他们特意带回一些器具作为验证,同时也要进献陛下,展示此次巡视的成功。
不过,面对那些被捧上来的、亮闪闪的金属器皿,被大大奉承了一番的皇帝却并未展现出任何喜悦欣然的神色;相反,他稍一踌躇,居然——居然回头望向了某个站在御座之后的方士?
穆姓方士不动声色,仿佛只是随意旁听,绝不放在心上;直到回禀的使者滔滔不绝的说完,他才终于慢慢问上一句:
“敢问尊使,出巡时所见的高炉烟囱,都是在城中布置的么?”
直指使者愣了一愣,不解其意,但还是老实答话:
“当然。”
“那没事了。”
“那没事了。”穆祺道:“还欠着火候呢?”
刘先生略微有些不服了:“怎么就欠火候了?”
又是高炉,又是烟囱,他看这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哪里就欠火候了?欠的什么火候?
“工业选址,有把钢厂选在居民区的么?高炉要吞入矿石,吐出铁器,所以选址要么在矿山附近靠近原料,要么在便于运输的港口,哪里有选在市集中央,人烟富盛之处的呢?”
选在人烟富盛之处,那是既没有原料,也不方便运输,喷吐出的烟雾无遮无拦,当头就可以往居民区猛灌,当地的达官贵人平民百姓躬逢其盛,开门就能品享二氧化硫的滋味;其余的安排有利有弊,还要利益相关方彼此撕扯;但这个安排就非常之超乎意外了,因为正常人想来想去,都实在是想不出来它的好处会是在哪里!
……喔不对,虽然在正常情况下这个操作确实没有好处,但为什么不展开来想一想呢?直指使者下去巡访,也不可能处处都查到看到;要是不把辛苦搭建的高炉放在一眼就能望见的城市正中,他们这一番向上进步的热望,又怎么能传递到圣上御驾之前呢?
刘先生默然了。
数日后,天子再次召见直指使者,详细核对他们的报告;最终以“渎职不力”、“谄媚逢迎”的罪过,免除了江南数地的太守,下廷尉处置;同时严谴使者,指责他们巡视时敷衍了事,上下勾结,流于形势——使者是天子私人,问罪时甚至都用不着走廷尉审问的流程,直接拖出去一人六十大棍,打完之后扔到长陵去给高皇帝看坟。
今日天上人,明日土里草;敢让皇帝丢面子,那还有得好?
总之,一顿板子下去立竿见影,使者们魂飞魄散、创巨痛深,多年积习,一朝即改。从此之后,派遣出去的使者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工作方式摇身一变,变为不发通知,不打招呼,下去后直奔基层,调查完后马上跑路,绝不要给当地主官任何见面请托的机会。
——你们不要脸了,我们还要命呢!
这么一整顿之后,效果果然非常明显,至少第二次再派人巡视的时候,皇帝就终于拿到了真实的信息,而结果则相当之不令人愉快——胡乱投资、胡乱扩张、胡乱生产,有大量投产的炼铁厂只是在盲目效法上林苑的经验,生产出来的铁制品并不符合当地的需求,即使在严重缺铁的蛮荒区域,居然也有滞销之余,不得不依靠地方官强行摊派;但既然销路严重依赖于地方官府,那产业的扩张当然也不能不任人摆布;于是几年下来,相当多技术点不但没有完成上林苑预期的本土化,反而渐渐有了退步的嫌疑……
如果详细总结下来,那么第一批派出去的技术人员之中,十成里估计也就只有两三成能扎下根来,开枝散叶,不需要上面太过操心。其余八成有余,往好了说是样板工程,往差了说是银样蜡枪头,主要精力都花费在敷衍皇帝的权术,而非自我进步的技术,长期效果极为可疑,恐怕将来必定会闹出笑话。
敷衍至此,令人愤慨;皇帝断然下令,将此次巡视中表现不佳的技术人员召回长安,重新扔回上林苑中,再做培训——是的,虽然以皇帝的脾气,更喜欢的是打一顿后扔到陵墓上喂狗,而不是什么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但没有办法,现在手上的技术人员只有那么一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也不能不给这些统战价值高到爆表的新铁盘一点颜面。就算犯了错误,一时也不能喊打喊杀,还得叫他们回来多加历练,将来再派上用场。
如此疯狂换血,吐故纳新,上上下下,为之战栗;而皇帝本人的动作,绝没有一点缓和的迹象。第四年他再次派出使者,同样是气势汹汹,直插底层,照样是穷凶极恶的搜刮了一堆样品上来。不过,相比起之前崭新亮丽的刀具利器,这一次送上来的样品却要朴素,乃至暗淡得多——几把生锈的锄头、已经瘪下去的铁盆、十几根粗细不一的铁针。
皇帝仔细看过这些堪称寒酸的物事,没有发一句话,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一边的方士——多日以来,御前的近臣已经摸准了脉络,知道真正强力操纵着上林苑中技术下放的并不是天子本人,而是这些来历颇为诡异的方士;所谓虽不常言,言必有中;即使平日里并不会抛头露面、指指点点,但这些人偶尔有所议论,那就是皇帝本人,也不能不表示出某种尊重。
穆姓方士当仁不让,快步上前,蹲下身来,将几件上不得台面的铁器仔细看了一遍。他伸手敲击铁盆,仔细听一听动静,平静开口:
“他们生产的就是这个?”
“……是。”
使者硬着头皮做答,心中已经是七上八下,拼命敲起了鼓——将这样简陋粗糙不堪入目的东西送到御前,严格来说甚至可以算作大不敬;要不是——要不是先前皇帝收拾人的手段实在太过酷烈,吓得他们战战兢兢,不敢有违;那不然再怎么讲,这些人也得勾连勾连,想办法敷衍个结果出来。但现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