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现在的局势可能有一点小小误差,比如汉军强得实在过头了;但这也没有关系,毕竟——
“对于现在的伊稚斜来说,汉军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王某解释道:“就算汉人获得再大的胜利,也绝不可能并吞整个草原,无论如何总有他的一席之地。但如果匈奴主力缓过气来,他恐怕性命难保……轻重缓急,他应该分得清楚。”
说白了,汉人喜欢种地的,不喜欢喂羊;就算横扫草原建立了不世功业,也不过是叫当地的人老老实实认自己做爹,从此不要到处乱抢而已。像伊稚斜单于这样位高权重又有统战价值的首脑,只要忍得下来耻辱给皇帝磕两个大头,那不但性命没有妨碍,以后的荣华富贵也不是没有保障;但反过来,要是被内部的政敌抓住了……那可真是欲为奴隶,亦不可得了。
宁予友邦,不予家奴;宁愿在汉朝皇帝的宴会上跳艳舞,也不能脑袋插根鸣镝去见长生天;伊稚斜单于是以阴谋夺取权位的险恶人物,这种人的选择从来非常明确。
当然,这种选择未免也过于有既视感了,以至于穆祺的表情都变得相当微妙。不过,其余几人却显然没有心思做什么道德批判,他们关注的只是王某人透露的惊天内幕——要是这个预测真没有差错;那接下来的进展可就非常真是相当关键了。
简而言之,如果伊稚斜走常规路线选择回后方主持大局,那他们也只有按部就班的折返,向大将军汇报情况后预备即将到来的大战;可如果伊稚斜为了保命要孤身飞遁,那事情可就非常、非常有意思了……
霍侍中沉默片刻,低声道:
“伊稚斜就算逃回了自己的部落,又能做什么呢?他的精锐都已经消耗光了,不可能再做反抗。”
“反抗不了,可以跑嘛。”王某微笑道:“狡兔尚有三窟,何况他这种老滑头?伊稚斜肯定在私下里掌握着一些秘密的肥沃草场,只要带着部族中的青壮逃到偏远冷僻的据点,熬个七八年未必不能再起。”
游牧部落逐水草而居,惹急了直接开润确实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伊稚斜篡位后大肆犒赏亲信,单于亲信部落所占领的地带,却一定是匈奴最精华、最关键的位置;换言之,要是伊稚斜不打一句招呼就带着人直接开润,那就等于是将整个草原的咽喉腹心之所,毫无遮掩的暴露在了外敌面前,那样的话……
霍侍中的呼吸变得急促了;当然,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世上没有哪个将领,可以在这样的战机前保持镇定;不过,即使当真察觉到了什么“机会”,他也不好立刻拍板,做出什么激烈的决策——毕竟,当初大将军分派的任务,仅仅只是剿灭骑兵而已;如果要仓促更改目的,似乎……
这犹豫仅仅持续了片刻,他抬起手来,示意身边的士兵后退;随后环视一圈,向着方士们沉声开口:
“——诸位先生以为,现在该做什么决断?”
事实发展大大出乎霍侍中的意料。原本他还以为,自己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说服几位方士,获取他们的支持(考虑到方士们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这种支持实在必不可少);但方士们只是彼此递了几个眼神,居然就异口同声、完全赞同了他的方案,甚至还推波助澜,就他的计划提了一些更可行、更有效的改进——比如怎么修改汇报的说辞,让大将军更能接受这个变动;又比如应该在原地稍作休整,等待精锐骑兵从后方取来一些必需的备用物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简直是殷切备至、毫无疑虑。
这样的殷切,这样的体贴,倒把霍侍中给整不自信了。他犹豫片刻,简直要以为这些方士们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违背本心,蓄意逢迎,搞不好还会翻什么大车;所以想了一想,迟疑开口:
“……其实,先生们有什么见解,尽可赐教。小子这点意见,未必可靠……”
“没有必要,没有必要。郎君对自己要自信嘛!”穆氏连声道:“再说了,郎君的方案本来就很好。‘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就是要有这种精神。”
霍去病:?!
“不可沽名学霸王”——不能学楚霸王沽名钓誉,放走敌人,养虎为患。那么问题来了,楚霸王沽名钓誉放走的那个敌人,到底是谁呢?
王某的脸拉长了。
第66章
虽然穆祺反应过来,迅速解释,他的“不可沽名学霸王”云云绝非故意,而只是引喻失义后的一点小小意外;这句诗本身的重点也是乘胜追击,而非阴阳高祖皇帝。但王某显然不会相信这样的说辞;他的脸依旧拉得很长,表情依旧很臭,但拉了半天脸色,终究没有多说什么——毕竟吧,以他现在的立场,确实也很难穷追不放,表现出什么非同寻常的热忱。
小小的插曲之后,军队高层算是达成完全一致,都同意修改战略目标,做进一步的追击。事不宜迟,霍侍中立刻召集军官宣布军令,要求骑兵就地休整,恢复体力后预备继续追击;命令一下,军队中层居然是喜形于色,颇有跃跃欲试之感——没错,马不停蹄连夜追击是非常累人的,但这是追击什么?这可是追击匈奴单于!只要侥幸能在追击战中取得一点战果,封侯不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吗?
大好光景在前招手,真是挑逗得众人心痒难耐,血液几乎都要沸腾起来;原本霍侍中不开口同意追击,他们也绝不敢违背大将军的军令;但现在霍侍中自己都有了把握,众人当然要毫不迟疑,竭力捧场,争先恐后赞同上面的军令,生怕耽搁了追求进步的机会。更有部分热衷于心的激进派,干脆建议霍将军连歇都不必歇,军情如火,不要浪费时间,在派人向大将军汇报之后就该立刻出发,免得单于逃遁太远。
“单于这样嚣张,真正是不把大汉放在眼里;不能再犹豫了,出重拳吧,将军!”
霍侍中并没有搭理这些激进派,而是坚持按先前与方士们议定的方案办事,先选人去呈送精心拟定的文书,再等候后方运来的少量关键物资——压缩军粮、消毒药片,以及穆祺口口声声,点名索要的什么“电池”、“三蹦子”;全体骑士则就地休整,同时调整马匹的配置。
即使是酣畅淋漓的一边倒胜利,在高强度冲锋厮杀之后,仍然有大量战马受伤乃至死亡,剩下的马也是精疲力尽,饥肠辘辘;但没有关系,匈奴贵人贪图享乐,即使只是暂时驻扎的营地,也会随军携带大量的精致食物,足够喂饱千里奔袭的骑兵;而贵人们带来炫示摆阔的骏马更是不计其数,任挑任选,几近无限供应。厮杀后的汉军一边吃喝一边挑选,还很贴心的要将最神骏的几匹好马献给霍将军及几位方士——军中树立权威最好的方式就是胜利;无论霍侍中再怎么稚嫩年轻缺乏经验,无论方士们先前的名声再怎么狼藉不靠谱,他们领导着军队取得了这样辉煌的胜利之后,都会立刻赢得绝对的尊敬与服从,享受到一切心照不宣的特殊待遇。
不过很可惜,这样的尊敬似乎颇有点浪掷了;霍侍中骑的是陛下赏赐的马匹,平白当然不好更换;王某人倒是很有兴趣试一试匈奴单于丢下的好马,但他目光一扫,很快看见了在火边检查平板和无人机电量的穆某人,然后想起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可能——显然,如果穆祺要在军中再施展他那些古里古怪的妙妙工具,就非得继续搭自己的便车不可;如果自己挑选了单于千里驰骋的好马,那么速度一旦加快,颠簸也必定更加剧烈,到了那个时候……
王某人的脸又拉了起来。他犹豫了片刻,只能告诉有意献上敬意的军官:
“……我用不着这个,这是单于的马,你们留下来进献皇帝吧。”
说完这话,王某人心都在滴血。但没有办法,要是他都消受不起这匹马,那天底下确实也没几个人敢于承受。他倒是想把这些马留给后方的大将军,可大将军肯定也不会自己保留,到头来还是得敬献给长安城里的那个小登——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把事情办了,省得麻烦!
总之,王某人拉长着脸离开了,只留下牵马的军官原地茫然,略微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还好,这种不知所措也只是暂时的,这位军官很快调转目标,大踏步走到人群聚集的中心,开始关心除了讨好上司追求进步以外最重要的事情——瓜分战利品。
按照十余年来汉匈交战的惯例,汉军攻坚克难缴获的战利品,多半是五五分成;马匹盔甲兵器等硬通货要上缴朝廷充实国库,金银细软奇珍异宝则是大手一挥,直接赏赐给前线军队内部分配;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可以说是慷慨大度,充分激发了一线士卒博取富贵的无限热望,效果极为拔群。
当然,前线军队内部分配,多半也是主将拿大头,军官拿小头,下层士卒喝口汤水而已;但此次攻克单于营帐,除了缴获丰厚之外,却还更有额外的惊喜——霍将军及诸位方士根本不在乎什么金银财宝,将自己的份额统统充公,还组织人手当场分配,当场标记,一个不漏,力求公平——考虑到诸位贵人蹬腿后留下的无数首饰珠宝金银器皿,这一波均分之后,怕是人均都能来个阶级跃升啊!
在霍将军治下,大家都要改掉靠军饷过日子的坏习惯;拿战利品也能发家致富嘛!战争的厮杀不过一瞬,胜利的荣光却是长长久久;而今这成功的喜悦,难道将军们会一人独享?
一念及此,再看看面前堆成小山的金银,诸位士卒热血沸腾,只恨刚刚手段还是太软,效率还是太低,居然还能放走了几个漏网之鱼,辜负了上级的殷殷期待!
一秒六剑不是他们的极限,而是怕将军看不到他们的决心;忠!诚!
总之,虽然不言不语,但这波动员搞得非常到位。等歇息了两个半时辰继续上马,大家都是士气洋溢,恨不能一步千里,赶上去与单于见个死活高低。自当日清晨伊始,大家按着王某人的指示向西北方向穷追猛赶,终于在两百余里地以外抓到了单于的痕迹——大量的马粪、血迹,以及丢弃的绷带和外衣。
没错,伊稚斜单于跑得非常快,非常迅速;但毕竟是败军之将,仓仓惶惶,跟着他的亲信仓促上马,大多身上都带点伤;等脱离战场后狂奔许久,体力马力均已耗竭,速度难免就要慢下来,甚至要休整休整。更不用说,汉军还有一样足以扭转战局的大杀器:解除速度限制之后,可以以近百公里每小时直线飞行的无人机。只要根据踪迹扩大巡逻范围,就能迅速锁定目标。
所以,在穆祺第三次检查平板之后,就把情报直接告诉了几位专业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