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已至此,叶飞儿也不再坚持,只是径自盯着丈夫,生怕他因此不知节制。雷廷之嘿嘿一笑,朝冯于甫称了声谢。几杯过去,温惜花酒量最好,喝酒如同喝水,也不见如何牛饮,眨眼间已下去大半壶,脸上却丝毫红晕没有。莫小王爷盯着他看了半天,又盯着沈白聿看了半天,才抚着脸,不停摇头叹道:“唉唉唉,果然此生不是风流命,群芳不顾莫怨人。平常只恨权势熏人,不能逍遥过活。现在想想以我这样一张比潇洒不如、比冷傲没份的白胖脸,若不是兜里一点身家,头上一顶闲差,怕连个老婆都娶不上。看来,还是乖乖做我的王爷,才对得起爹娘给的这一张金玉满堂的富贵脸。”
众人听得直喷饭,温惜花也因此对莫冯两人感觉大好,这二人虽在朝浸淫多年,说话却无甚架子,与幼时所见官场中人大大不同。
说到这里,莫小王爷忽然神色一黯,苦笑道:“这话若是给徐及听见,定要骂我身居要职,却总没上没下。我就是这种说风是雨的脾气,要不是贪恋走陆路的景致舒适,也不会累得他惨死异乡。”
沉甸甸的现实随他的感叹又回到了大厅,众人不觉停下了动作,朱远尘和徐及同僚多年,听莫小王爷情真意致,虎目中也隐有水光,内里一阵肃静。
温惜花心中暗赞,好个四两拔千斤的莫王爷,无论是刚刚化解冷场,还是现在导回正途,都做得体贴入微,滴水不漏,令人难生半点不快。这番伤心下属之死,虽知其中难辨真假几分,却让人也为之动容。斜过头却见沈白聿唇角微扬,正看着自己,明亮的黑眼睛仿佛在说:形势随人,长久下去不是办法。
暖意涌上心头,朝沈白聿眨眨眼,温惜花已肃容向莫小王爷道:“王爷此言差异。”
死人丢物都在此处,冯氏父子正在尴尬,胡县令也难以多话,听此言都是松了口气。朱远尘直肠直肚,立刻问道:“此话怎讲?”
温惜花微微笑道:“谁能保证王爷一行到了别处,这案子就不会发生?”
众人皆是一愣,又思索片刻,才觉其中有道理。叶飞儿点头道:“那帮匪徒或许已跟踪王爷一行多时,即便王爷换了其他进京的道路,也难保安全。”
莫小王爷苦笑道:“这更是我的不好了,还连累了冯大人和定阳县的各位。罢了,事已至此,悔之不及,说之无用,只盼温沈两位大侠,还有雷叶两位神捕与关捕头一同破了此案,追回失去之贡物,还诸位与死者一个天理昭昭。”
这话锋煞是厉害,已把烫手山芋全数丢给了别人。温惜花还未接口,沈白聿已淡淡地道:“莫小王爷果真是想要破此案?”
莫小王爷有些惊奇地道:“这是自然,事关重大,难道本王还会希望脖子上这颗人头不保吗?”
沈白聿立刻冷然道:“那么我倒想请问王爷一句,居古轩为何要关门?”
这话如平地惊雷,奇峰突起。别说冯家父子和胡县令,连叶飞儿关晟,甚至朱远尘也听得一头雾水,不知这是从何说起。雷廷之目光闪动,似有所悟,温惜花却悠悠闲闲又抱上了酒杯。在场只有他和沈白聿、莫宗如三人明白话里真正的意思,这句如同离鞘之剑,咄咄逼人,已将莫小王爷迫至了不得不表态的地步。一个不好,或许两人即刻便拂袖离开,这好酒也就喝不到了,想到这里,温惜花不免又多倒了一杯。
莫小王爷收敛了神情,似是刚刚才又重新认识般打量了两人许久,才叹气道:“唉,在场任何一个旁的人问我,我都不会像刚刚这般吃惊,也不会像现在这般难以回答。”
他这话立刻有人懂了,如果是胡县令关晟甚至雷叶二人问他,他大可以上下级待之,避而不答或喝退,是以才能让关晟以追捕飞贼的名义缉拿左风盗而有苦说不出。若是冯府中人问他,也可坦诚相告,也可引而不发。只有温惜花沈白聿,他们不是他的下级,不是他的同僚,更不是他的旧识,和他无瓜无葛无牵无挂,反叫人一时无措。
此语却也表露出莫小王爷极大的诚意。在场人多口杂,他又位高全重,既与两人毫无干系,大可来个一应不认、抵死不知,却反而说出这等默认的示弱之词来。
沈白聿也不作声,只是神色淡漠,似在等后文。莫小王爷摇头,道:“不知你们如何知道此事的,不过有一件却错了,居古轩并非我区区莫宗如可以号令,有些事也并非我一个闲差候爷能够左右的。”
言下之意让在场诸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沈白聿再不说话,目光移到了手中酒杯,其中碧色宛然,动而难息。
温惜花微一思忖,抬头笑道:“我懂了。”
莫小王爷和他相视而笑,拱手道:“温大侠莫要以为我言中不尽不实,即是无意彻查此事,实在兹事体大,身不由己。左风盗为恶多年,胆大包天,确应追查到底,绝不宽贷。”
兹事体大这四个字,雷廷之说过,纪和钧说过,连上莫小王爷这次,已是温惜花第三回听见,却觉得惟独今回最是意味深长。他笑笑,也拱手为礼,道:“不必多礼,我已明白。”又环视众人,笑道:“既然各位确实有心请温某来破这案子,今日就不才接下了。必当尽我全力,还望诸位鼎力相助,希望尽快水落石出。”
温惜花锐利的眼风扫过在座之人,见诸人多少有些不自在,像是都被刚刚几句话弄得心怀大乱。心下一笑,知道此行目的已达到,便长身而起,道:“夜渐深了,我和白聿还未来得及吃饭投店,今日就此别过,我们明天一早再去县衙叨扰。”
冯允词慌忙站起,道:“不如两位留下来用膳,要不嫌寒家简陋,干脆在此住下吧。内子也很希望能再见温兄一面。”
温惜花哈哈一笑道:“多谢冯兄美意,改日再来拜会好啦。我这人不是规规矩矩的命,未免你们麻烦,还是算了吧。”
莫小王爷给两人刚刚话锋辞剑逼得乱了布置,却是最早恢复过来的人,心中已知两人绝非易与之辈,倒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也大笑道:“温大侠莫不是嫌这里太过拘束?”
温惜花叹道:“我这人毛病太多,又要有好酒,又要有美人,又要随心来去,又要热闹快活……咳,请问下冯兄,本城最红的青楼在何处?”
他才说了几个又要,莫小王爷已笑得眉眼成了一线,听到最后众人错愕时,只莫宗如击掌道:“果然不愧是多情公子!本王在此数日,也算小有心得,定阳最好的酒楼是城西的‘别情水’。最好的青楼却是城东的‘醉花楼’,名字不错,品味也是第一流,绝不输与京城叠翠坊。”
这倒果真是个知情识趣的妙人,温惜花笑嘻嘻地道:“多谢小王爷指教,改日我们倒可一起到那酒楼去大醉一场。”
莫小王爷道:“一言为定,不醉无归。”
温惜花抱拳笑道:“自当奉陪。”
说完洒然一笑,跟沈白聿就此从从容容出门去了。
两人离开后许久,冯府大厅都是静寂无声。半晌才传来莫小王爷一声幽幽长叹:“如此人物,实可敬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