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穹眉头一皱。他在道门也见过类似婴宁的人。这些人本质并不坏,但因为从小没吃过苦头,所以完全意识不到别人和他们不同。因为“不缺“,所以“不觉“;因为“不觉“,所以“不在意“,做的事情在旁人看来全是“何不食肉糜“。
“青丘长老狠狠训斥了我一顿,给我戴上了这把金锁,说我何时能克服心魔,才给我取下来。”玄穹有些心虚地看了她一眼,劝慰道:“放心吧,只要心魔一去,金锁自解。”
“我多乖啊,让我下山就下山,让我来这里就来这里。你让我不要参与棘溪那边的战斗,我委屈死啦,不也乖乖回去报信了吗?你们怕我解决不了心魔,我就老老实实地找机缘,这还不行吗?我要怎么做,你们才相信我……”
婴宁摸着金锁,望向前方喃喃自语。玄穹见她的两只耳朵耷拉下来,一时有些心软,正要开口宽慰,婴宁却双手向上伸了个懒腰,语气欢快起来:
“其实不解开也好。我一直害怕,万一哪天解开了,我控制不住九尾的力量,再次酿成灾祸可怎么办?到时候我爹妈、姑姑、长老还有你,肯定会说:看吧,当初就不该给你解开……”
玄穹翻翻眼皮,懒洋洋道:“你那么在意别人干什么?你看我在道门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不也活泼开朗地活到了现在?”
“呸!这四个字哪个跟你沾边啦?”
“修道修的是什么?就是一个自在通达,不为外人褒贬所扰。你得先相信自己,觉得自己做的才是正确的事。”
“按你这么说,境界最高的应该是敖休吧!”
玄穹“扑哧“一声大笑起来:“可别提他了,万一惹得他打个喷嚏,可就浪费了那么好的龙涎。”
两人正闲扯着,云天真人从半空落下来:“我适才用神通扫了几圈,并无什么可疑之处。至于你说的海腥味和奇怪的呢喃,就不是我能探查出来的了。”
连云天真人都探查不到,玄穹心中一凉,一瞬间信心动摇,觉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这时云天真人道:“但你说的几处疑点确实诡谲。若要查得更细,得布下罗天大醮,把桃花源细细筛过一遍。”
玄穹倒吸一口凉气。道门有普天、周天、罗天三大醮,规格至为威重。其中“罗天大醮“计有一千两百个醮位,可以查阴阳、辨明晦、知密藏,无论什么隐秘奥处,大醮一扫之下,皆无处遁形。
只是罗天大醮规模庞大,一次动用耗费极大。即使是云天,也要向道门请示才成。
“这可关系到逍遥丹的源头啊,道门肯定会重视吧?”玄穹说。
云天真人没有正面回答:“玄穹,你随我去明净观一趟。正好我给你批的功德簿,要请云洞师兄过目。”玄穹又喜又忧。喜的是,得到了云天真人的支持;忧的是,还得去跟云洞那个老乌龟多费唇舌。云天真人看出他的不满,淡淡训诫道:“我们若想要动用罗天大醮,武陵明净观的态度至关重要。”
真人既然这么说了,玄穹也不敢再抱怨什么。他先让婴宁回家,然后跳上云天真人的云头,直奔明净观而去。明净观一如既往地安静,云洞一如既往地沉迷于盆栽。直到云天和玄穹走进观内,他才搁下剪子迎了出来。
“云洞师兄,桃花源近日捣毁了一个贩卖逍遥丹的聚会,缴获丹药数百粒,剿灭丹匪二十余众……”云天说到这里,明显顿了一下,“……其中包括道门通缉已久的逍遥君,特来表功。”
“逍遥君啊?”云洞听到这名字,原本慵懒的神态为之一振。
当年他的弟子玄清,正是在追捕逍遥君时殉道。如今逍遥君身死,也算是间接为他的弟子报仇了。云洞喃喃道:“好,好,好,也可以告慰英灵了。”云天真人把文书递过去,云洞接过,仔细看起来。这一看就是小半个时辰。云洞抬头问道:“一个活口都没留?”
云天真人有点尴尬:“云光师弟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易发难收。这伙匪徒负隅顽抗,十分嚣张,为了不让穷奇之祸重演,我们只能尽力出手。”
“确定是逍遥君吗?”
云天真人道:“确凿无疑,玄穹亲自查验过。”云洞点点头,把文书合上,看向玄穹的眼神有些变化:“你才到桃花源做俗务道人不久,就立下这样的功勋,实属难得,难得。”
“多谢师叔清静无为,我才能落下这么大功劳。”玄穹习惯性地刻薄了一句,后脑勺忽然被一枚水滴砸中,悻悻闭嘴。
云天开口道:“玄穹这孩子用心勤勉,敢于任事,表现得很出色。这一次他甘冒奇险,深入贩丹者腹心,这才为道门创造了局面,一举擒得顽凶。云光师弟和我都很认可他的功绩,这是联署的功德簿。”
“哎哎,就是太弄险了。万一逍遥君不吃你的吓,直接动手,可怎么办?”云洞絮絮叨叨。玄穹不屑道:“此人能在道门的通缉下逍遥法外这么久,说明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不会轻易跟人拼命。我推算下来,并无危险。”
“那敖休与老果呢?他们被你裹挟着前去当细作。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那西海龙宫岂会善罢甘休?到时候说我们道门强迫良民做牺牲,那就被动了。”
玄穹双手一拱:“云洞师叔足不出户,能洞见百里之外的得失;身居斗室,能分辨瞬息之间的宜忌。这等神通,弟子真是开了眼界。”云天眉头一皱,正要出言呵斥,云洞却慢悠悠道:“你在紫云山的毛病,怎么还是没改?明明做的都是好事,却留下一堆瑕疵供人指摘。你总喜欢犯险行事,就算赌对了一两次,难道每一次都有好运气吗?天有道而运无常,若以此为恃,必有后患哪。”
老头说得啰唆,玄穹本来还要再刺一句,可忽然意识到,他对风险如此抵触,大概是因为亲传弟子玄清的阴影,于是勉强闭上了嘴。
云洞在桌案上摸了半天,最后在鱼缸后头找到朱笔,在功德簿上批下自己的签押:“我这就上交道门,请考功司尽快落实。”云天道:“师兄在那边,是不是有相熟的道友?玄穹这一次功德甚高,我和云光师弟都觉得,他做俗务道人实在屈才了,若有合适的职位,还请多多留意。”
玄穹忙道:“不急,不急。我这命格,能做的职位也不多。”云洞笑着点头:“早点离开桃花源也好。我去问问,我去问问。”玄穹面色一窘,说得好像自己迫不及待要走似的。
云天见功德的事说完了,这才转入正题,把玄穹的猜想跟云洞详细说了说。云洞听完,默然不语。云天道:“玄穹所提的这些疑点,虽无实据,却有迹可循。逍遥丹是道门重视的大事,若源头在桃花源,还须早早请动罗天大醮彻查。”
云洞沉默半晌,起身走到盆栽前,简单剪了剪枝叶,这才缓缓说道:“帝流浆飨宴没留下活口,我们手里没有证据,若这么去提申请,只怕会被驳回啊。”“有你、我和云光三人联合提请,难道还批不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