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玄袍道士从半空缓缓落下。这道士白脸细眉,面上一丝皱纹也无,似笼着一层温润水汽,颌下三缕黑须油亮饱满。他落定在地,双眸看向玄穹,淡声道:“这位道友,请教尊号?”
玄穹急忙起身,一个稽首:“贫道是桃花源俗务道人玄穹。”那道士微微一怔:“你就是那个新来的俗务道人?怎么不去东边的桃源镇,反而跑来西边?”
玄穹面色一红,嗫嚅着解释说罗盘坏了,在林中迷了路。道士本来右手捋髯,闻言动作不由得一滞,缓缓开口道:“贫道是桃花源护法真人云天。”
玄穹面色一凛,慌忙再次施礼,口称师叔。
道门对桃花源这样的秘境,一般会派遣两名道士驻扎。俗务道人负责安民,只要勤勉就够了;而护法真人负责保境,非得是法力精深的高道不可。所以派驻桃花源的俗务道人,只用“玄“字辈,而护法真人却要“云“字辈的,两者高低搭配。
看刚才那条水龙的赫赫威势,云天真人修炼的应该是坎水,那只穿山甲精一招都无法抵御,可见他修为之深。一想到桃花源里有这么一位高人坐镇,玄穹心里踏实了不少。
“弟子莽撞,无意中见到这只妖怪形迹可疑,身无灵光,本打算上前查实,谁知这厮竟被激起了凶性。若非师叔赶到,只怕还要多费手脚。”
许是功法品性的缘故,修坎水的云天,比修震雷的云光脾气好多了。听玄穹说完,他只是微微一笑:“桃花源是灵机浓郁之地,时常有妖物想潜越人内,所以我会定期在周遭桃林巡视。那只穿山甲一进来,我就盯上了,没想到被你抢先一步。”“弟子僭越……”
云天道:“不,你做得很好。张皇不改心志,迷路不忘职责,是个做俗务道人的好苗子。”
玄穹心想您这算是夸我吗……他赶紧指了一下地上的葫芦:“我适才闻到这葫芦里面有一股腥味,不知装的什么东西,还请师叔小心。”云天真人“嗯“了一声,一摆大袖,一道清泉穿过林间,霎时把腥气荡涤一空,然后泉水一卷,把那个葫芦与穿山甲的尸身团团裹住,摄回自己手里。
“妖物身上,不免带有腥膻。我先用坎水封住,不要污染了桃林,待回去再细细查探不迟。”
玄穹暗暗赞叹,到底是前辈,考虑得真周详。他又提醒道:“您查探完了,记得知会弟子一声,我好准备呈文。”云天看了他一眼,颇为赞许:“小家伙对规矩很熟嘛,以后这些案头工作就靠你了-走,我带你回去。”
说完他迈开步子,朝着桃林外走去。玄穹大大地松了口气,举步追了上去。云天真人对这片桃林极为熟悉,七转八弯,脚下毫无迟疑。玄穹要运起真气,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寻常桃木,都有辟邪之能。这里的桃木木质精纯,桃林绵延百里,天然就是一道辟邪屏障。不过桃林有密有疏,中间会形成一些天然通道。护法真人的日常职责,就是巡查小路,防止妖怪偷渡潜越。”
云天真人一边走着,一边大袖一挥,坎水在半空浮成一片水图,把桃花源的地形显示得清清楚楚。玄穹羡慕不已,这坎水真是方便,随手化形,省了很多口舌。
云天让玄穹熟悉一下地图,顺口问道:“哦,对了,你是怎么看到穿山甲身上那个葫芦的?”
“就……看到了啊。”
云天细眉一挑:“那葫芦外面包着一件法宝,叫作迷藏布,可以幻化成各种外皮。外人看去,只会看到一件普通包袱,你居然一眼就能看穿,里面是个葫芦?”
玄穹道:“弟子天生有一个命批,唤作明真破妄。”云天真人一听这四个字,大为惊叹:“怪不得你能一眼看透这迷藏布的本相。看来穿山甲遇到你,是他注定的劫数。”他又好奇地打量了玄穹一番:“我听说这命格十分罕见,万中无一,看来你有大造化哪。”
“什么造化?造孽还差不多。”
玄穹苦着脸,把自家出生之时的遭遇讲了一遍。云天真人更惊讶了:“遇财呈劫,这命格比明真破妄还罕见,真的是小财招小劫、大财招大劫吗?”玄穹面无表情道:“师叔你是想让我表演一下,但碍于身份,又不好意思明说对吧?”
云天真人尴尬了一下,连忙摆手:“不必不必,这是你自家命格,不影响本职便好。”玄穹撇撇嘴:“岂止不影响,还有助益哩。弟子做俗务道人,只能枉法,不能贪赃。”
云天真人哈哈大笑:“你也不必沮丧。所谓祸兮福之所倚,天生命蹇,君子固穷,反而更能专注于求道。太执着于外物,也会影响修行。”玄穹斜眼看看云天真人,他身上一袭玄袍微现毫光,怕是一件难得的道宝,再看他头上的混元巾、碧玉簪,手里的银丝拂尘,肩上的紫竹渔筒……无不是上等物件。您说君子固穷,可没什么说服力啊。
云天真人从玄穹的眼神里,看出一丝不服气,有些尴尬地一捋胡须,从囊中摸出一枚锈迹斑斑的方孔铜钱,递给玄穹。玄穹吓得一哆嗦:“师叔您要看雷劈直说,不用破费。”云天真人道:“别紧张,这钱乃是取自真武殿前的功德箱,不会引动雷劫。你带在身上,反而可以避过雷劫。”
玄穹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这么说,弟子……弟子终于可以贪赃啦?”
云天真人眉头一皱:“你这孩子想什么呢……桃花源这里人妖混杂,我赠你这枚古钱,是开个方便法门,助你应对一些极端情况。这一枚古钱受了百年香火供奉,厚蓄愿力,可以助你避过一次雷劫-记住,雷劫大小不拘,只能避过一次。”
玄穹一阵失望,复又振作起来:“那弟子一次攒个大贪赃,再用这古钱不就行了?”
云天真人微抬起手指,一枚水泡“啵“地撞在玄穹脑壳上:“你不要总想这些歪门邪道。”玄穹道:“弟子实在是穷怕了,见到这样的避雷之物,如久旱之逢甘露……”
云天真人正色道:“我知道你只是嘴欠,但这样的玩笑不可乱开,若被有心人听到,早晚会生疑。就算别人不计较,你自己说多了,也会慢慢陷入迷障,长此以往,心思难免偏斜。我给你这枚古钱,是希望你能用于正途,无违
道心。”
玄穹没想到随口一句话,引出这么大一篇教训,只得赶紧点头认错,然后把铜钱挂到脖子上。
云天又道:“我再提醒一句,你道行尚浅,下次遇到危险不要硬来,知会我便是。斗法是护法真人的职责,俗务道人可不要冒这个风险。”
玄穹注意到,云天说到最后一句,笼在面孔外的那层水汽起了一丝涟漪,似乎有心绪波动。不待他问,云天已叹道:“你的前任是个叫玄清的年轻道士,就是因为过于逞强,以俗务之职,行护法之事,结果遭遇不测,身死道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