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初终、复、设床、奠、沐浴、袭、饭含、赴阙、敕使吊、朝夕哭奠、宾吊、亲故哭、到墓、陈明器、下柩哭序、入墓……
长孙青璟被套在一个硕大的斩衰袋子里,在司礼的命令下嚎啕大哭、捶胸顿足,跟随母亲向吊唁的宾客致意。葬礼是一个半隐蔽半公开的社交场所。大家在感伤之余谈论起新征的徭役、宏伟的龙舟,宽阔的运河、飞檐反宇的行宫,处处地上天国,处处汉官威仪。
在一团悲伤白色的漩涡里,在一片生荣死哀的光华里,长孙晟的亲友故旧开始谈论这个即将攀爬巅峰或者陷入癫狂的新时代。
吊唁的宾客里,九品治礼郎高士廉因状貌若画而引来窃窃私语。他是年轻的主母高氏的兄长,父祖是齐神武帝高欢的同族。饶舌多事的贵妇们开始打听这位年轻英俊阿舅的婚配情况,持重的官员则向长孙家的亲戚问及他的郡望,任职甚至背后贵人,以期匹配合适的政治资源。
“高俭,渤海人,字士廉。大业三年进士。兵部尚书斛斯政的座上宾。”好事者已经将这位阿舅的平生调查得清楚无误。
“已经娶妻,是鲜于家的女儿。”
斛斯、鲜于、高——这三个姓氏放在一处很容易让祖居大兴城的人产生一些不太舒服的联想。有些人,因被排挤而抱团,因抱团而更被排挤。
“哦,东人啊!”“齐魏之人,与我们不同。”当然,排挤他们的人只会觉得他们可憎。当年轻有为的郎君们不能成为自己仕途经济的一部分时,宽仁者企图无视他,狭隘者甚至选择毁灭他。
高士廉并不在意那些暗处的非议、叹息。他默默地拉着疲惫的外甥与外甥女去中庭稍作休息。耳边却飘过长孙安业与伯父长孙炽、叔父长孙敞的低语:“……只是母亲神思恍惚,恐怕……当然,叔伯勿忧,我定会照拂他们……”
高士廉心生疑窦,妹妹的这个年龄相仿继子平日与继母虽算不得水火不容,却也淡漠至极,此刻突然在其他长辈们面前关心起继母来,真是奇哉怪也!
他当然希望自己的亲外甥无忌成为长孙氏冢嫡,成为宗祧继承人,他也知道妹夫喜爱聪明伶俐的小儿子,甚至在弥留一刻放弃了以突厥金刀陪葬的想法,而将金刀赠与幼子。理想中的继承人太过年幼,母族势单力薄;而现实中的继承人虽然足够年长,母族妻族可以提供足够的支持,却不甚令人满意。
高士廉直视着这个家族的三个权势人物,长孙炽与长孙敞坦然与高士廉拱手示意,长孙安业的眼神却是游移和闪躲的。也不知是一贯的不屑而顾,还是耻于与高家为伍的刻意闪躲,或是满腹诡计被撞破的尴尬掩饰。
葬礼已然结束,白色的漩涡散尽,人情世故暂停,等待长孙家的是二十七个月的死寂。
居丧期间,高氏提议让出正寝,被长孙安业夫妇拒绝。宗族长辈虽然知晓继子与继母在长孙晟生前暗中有不少龃龉,但毕竟继母在丈夫临终之时没有披头散发不管不顾地诋毁长子为幼子夺取一家之主的位子;继子也未在父亲一去世就摆出一家之主的嘴脸视继母弱弟为不足——体面人办体面事,在家中一切从旧,一如长孙晟在世之时。
在死水一般的丧期,高氏偶有头痛,往往被安业之妻杜氏大肆渲染成思念丈夫所致。她对这个所谓儿媳越俎代庖的举止略微有些不满。但是有人感慨未亡人对于亡夫的追念似乎并无不妥。
“母亲今日越发恍惚,需要延请医生吗?”高氏在一堆账册中抬起头,觉得杜氏近来殷勤过头了。不过自己确实有些乏了。
近日的夜里经常听到鸱枭的哀嚎。高氏数次惊觉。只是与乳母一起入睡的长孙青璟与长孙无忌却并未听到异响。家仆与高氏的贴身侍婢也直言夜晚并无可怖声响。继子长孙安业听闻后也带着数个身强力壮的家奴在黄昏之时将家中角落系数检搜。
“难道是错觉?”高氏产生了强烈的自我怀疑。
长孙府上主母发癔症的传闻很快在坊里间传播开来。
一个午后,长孙青璟抱着白鹅在抄手回廊里蹦跳,突然觉察自己正在丧期,行事需要比平日稳重一些。便将白鹅随手放于池边。自己款款而行,学着做一个母亲那样仪态万方的淑女。
水榭里传来兄嫂的闲聊。
“她的堂叔伯确实是一群疯子,白纸黑字记着呢!一家子疯子,不会有例外。”长孙青璟听到兄长讥诮的声音。
“但不代表她也是疯子!你准备如何向证明她的疯癫!”杜氏反驳道。
“快了快了。她会自己会证明。”长孙青璟听到了兄长诡秘的,胜券在握的笑声,“疯不疯,需要你去找什么证据,她自己会跳出来伤人!”
八岁的女孩子听不懂兄嫂在谈论谁。她只是听四哥无忌说,为父居丧的儿子不得出仕,宴饮,打猎,甚至连双陆棋也被禁止……无怪乎无聊的安业居然开始和杜氏一起嚼人舌根。直觉告诉她安业对于即将发疯的那个“她”毫无怜悯之情,只有幸灾乐祸。
白鹅悠然地在池面上划出一道碧痕,蓦地,它像看到什么可怕的景象一般,在池面兀自鸣叫、扑打翅膀挣扎。偌大的、澄澈的湖面上,白鹅与并不存在的恶灵缠斗了许久……
高氏开始觉察了居丧的种种异常。她喜欢清净,有时会将贴身婢女遣走后独自休憩。两个孩子被兄嫂嘱咐对母亲晨昏定省即可,切不可搅扰母亲。
一切安排都是那么合情合理,无懈可击。而一切的安恬又如同镜花水月一般没有温度,不得触摸,暗藏杀机。
一个秋日的午后,高氏刚醒来就看见了枕边的蝎子,婢女匆匆赶到之时,蝎子已远遁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