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么,姚启钊瞧着这小妮子和林闻安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黏在一处的模样,忽而想?起自个当年追求如意?奶奶的时候,自己好?似也?干过不大守礼的事儿。两家是邻舍,他每日晨起,必要挨着两家共用的那堵墙根读书?。
他这边书?声?一起,如意?奶奶便抱着针线簸箩坐到?墙根下听。
偶尔,他还会壮着胆子扒墙头与如意?奶奶搭话,一来?二去熟了,他情难自抑,还写了几首酸溜溜的情诗扔过墙去,不承想?,墙那边伸过来?的手骨节粗大、满是老茧,还凶狠地将纸团全撕碎了。
一抬眼才发现,墙头扒着的是不是如意?奶奶,是……她爹。
姚启钊想?着,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又轻叹一声?。
当年,他险些被岳丈抄起扁担打出三条街去。
后来?,那截墙头便密密插上了碎瓦片,说是防贼,但约莫是防他的。
哎,他也?想?老妻了。待如意?和闻安成了亲,要一同?回潭州祭拜如意?父母时,他也?随着去,正好?给老妻的坟茔也?修一修,再看?看?那棵树。
荆湖一带盛产杨梅和金桔,他妻子生前最喜食杨梅。她因病离世后,姚启钊便特意?在她坟边移栽了一棵杨梅树。后来?偶尔与老家族人通信时,他们说,那棵树已长得极高大茂密了,每年都结满了累累的果子,还结得又圆又大,若是采摘不及时,便会有不少鸟雀、松鼠、刺猬甚至成群结队的猕猴前来?光顾那棵树。
族人本是写信来?诉苦,嫌那些生灵啄食杨梅,扯断枝条,留下秽物,收拾起来?麻烦。姚启钊收到?信,却心稍感安慰,至少妻子还能吃到?杨梅,还有山间生灵常来?常往相伴,她也?不会寂寞了。
他还不算老时,也?不是没人劝他续弦,但姚启钊性子轴脾气倔,娶妻时便曾答应过妻子,他一生不纳妾不收丫鬟,不捧角不狎妓,两人要相伴好?好?过一辈子。后来?,即便妻子已不在人世间,他也?仍固执地独守着两人的约定。
因想?起了老妻,姚启钊便对如意?与闻安两人“不守礼节”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因为他忽而意?识到?,人生一途,太短了,也?……太长了。
能够相知相守的日子,合该好?好?珍重。
正好?知行斋重新开业了,他又开始每日早早领着铁包金,雄赳赳气昂昂去坐班,省得在家对着这俩腻腻乎乎的,看?得他眼皮直跳,烦人得很。
为此?,林逐问是否要拆墙时,便被姚爷爷坚决否了。
有一堵墙还好?呢,没了墙,他岂不是无?时无?刻都得看?这里?俩人腻歪?不成不成,为了他好?,这墙还是得留着。
林闻安如今每日出门?上值前都会先进杂货铺里?寻姚如意?,特意?与她温声?道别?,哪怕仅是说一声?:“那我走了”也?心甘情愿。有时两人还会躲到?货架后头去说“悄悄话”,出来?时脸和嘴都微微泛红。
这俩人,月月都受不了了,趁林闻安去衙门?点卯,偷摸拉着姚如意?嘀咕:“真没瞧出,我阿兄竟还有这般温柔似水的模样,吓了我一跳。”
说着还打了个激灵,使劲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姚如意?登时来?了精神,忙去灶房切了井水湃过的甜瓜,端来?一盘瓜子,盘腿坐下,兴冲冲问:“那你阿兄以?往是什么样子的?他小时又是什么样子的?”
月月见她瓜子都嗑上了,不由失笑。但……她轻咳一声?,也?飞快就把腿盘起来?,端起瓜子,压低声?道:“我说与你听,你可别?叫我阿兄知道,他对我心狠得很,小时我爱玩不练字,他教得不耐烦了,还会拿笔敲我脑袋呢!”
姚如意?立刻赌咒发誓:“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月月想?到?自己要说什么都忍不住笑,毫不犹豫地把林闻安从?小到?大的糗事全抖搂了个遍:“我阿兄打小就是个怪孩子。我娘说,他裹在襁褓里?就不怎么哭了,成日蹙着眉头看?人,怎么逗都不笑,不爱理人。周岁后会走会坐了,更是变本加厉,唤他名字也?懒怠应,嫌烦了,还会迈腿走开。
最好?笑是我爹。他因阿兄不爱吃东西、不说话、不笑,先是疑心阿兄天生聋哑,带他去看?大夫。大夫说……说……哈哈哈大夫说这孩子没什么毛病,刚学会说话,又太早慧,是嫌爹娘太傻,才不爱搭理。后来?,我爹又以?为他是天生的面瘫,还带他去扎了好?几回针!笑死人了!”
好?离谱的爹!好?可怜的小林闻安啊!想?到?小小一个的林闻安板着脸,被抓去针灸了满脸……姚如意?也?差点被瓜子呛着,和月月笑作一团。
“不止呢!阿兄约莫两三岁便能背诗、识字,过目不忘,神童的名声?一下传开了。当年国子监好?些博士都专程来?考较他,断定他是天纵奇才,日后必成大器。阿爹撞大运,竟生出了这么个神童,自然得意?忘形起来?,但凡有亲友登门?,必要阿兄出来?背诗。阿兄被强拉来?厅堂,不论爹和亲友如何哄,就是不开口,都只冷眼瞅着人。后来?神童的名声?便渐渐没人提了,反倒人人都可怜爹,提起阿兄,便道林家造孽啊,生了个哑巴。”
姚如意?笑得瓜子都掉了。
“再后来?,阿兄十二岁就中?了秀才,小小年纪又生得高大俊俏,且他不是总板着脸么,便瞧着年岁不小了似的,总有人以?为他十六七了。走在路上,还被胆大的女子拉住袖子搭讪,问阿兄,小郎君你家住哪儿啊?甚至想?找媒人上门?。把我爹娘给吓得,娘后来?逢人便道‘这孩子才十二呢!还小!真的才十二!真的!’不过我与爹娘想?的不同?,我小时可厌烦我阿兄了,他这等‘我见众生皆傻子’的性子,我便认定阿兄日后必要婚事坎坷的。长得好?聪明有何用呀?与他说两句话便能被他气死了!不过,还是有许多女子不知深浅,一头热。
月月忍不住笑:“你知道吗,我阿兄十五岁时,已是举人了,有了功名自然更招蜂引蝶了,有好?些女子心悦阿兄,还有胆子大的,打听清楚我们住处,悄悄溜进夹巷来?的。那时我还小,她们就拿零嘴儿收买我,托我给阿兄递书?信。为着吃食,我自然照单全收,毫不犹豫将阿兄卖了。”
听得有趣,姚如意?眼睛亮晶晶的:“后来?呢?那些信你阿兄怎么处置?”
“他自然是烦得很呐,凶巴巴地揪着我耳朵叱责我,不许我再收。不过啊,那些信,他没看?,但也?没胡乱丢弃。他说女子的笔迹流落出去是祸事,叫丛伯腾了个箱子收着,积了满满一箱子呢!”
月月啃着甜瓜,朝对面墙努努嘴,“若是去我家库房里?翻,没准还能找着!”
姚如意?笑着心想?,林闻安还挺善良的嘛。
月月吃完一片瓜,擦了擦嘴,想?了想?:“好?似也?没什么糗事了,我后来?回了抚州,只听说阿兄如何了得,得了多少赞誉。可因是自小一处长大,我只觉他这人闷得很,好?无?趣,又凶又冷板。不爱听戏,不爱看?杂耍,总板着脸看?书?习字。有时远远见他坐在窗边写功课,真觉得他像活在另一个世界,安静得不去留意?,都忘了他在家。反正以?前我嫌他得很。”
“就连……就连娘走的那天,他都没掉一滴泪。只是在娘榻前跪了一整宿,一句话也?没有。那时我和爹哭得死去活来?,都昏过去好?几回,家里?也?乱成一团……”月月神色怅然,望向?天际,“后来?,是他拖着未痊愈的病体和伤腿,里?外张罗,有条不紊地把娘发送了。我那时哭得神志不清,抱着娘的棺木不肯撒手。他一言不发走过来?,把我手指一根根从?棺木上掰开。我当时真恨他,怨他没人性——那是娘啊!他怎能一滴泪不掉呢?”
姚如意?听到?此?处,捏着瓜子的手都慢慢垂了下来?,心也?忽而揪紧了。
月月眼圈微红,转回头,扯出个苦笑:“那时我已出嫁,回娘家也?有许久不愿同?他说话,他也?不言语。爹呢,在娘坟前搭了芦棚守着,不肯回家。整个家冷清得不成样子……很久很久以?后,孝期都过了,连爹都能笑着说起娘了,阿兄却还是甚少提起娘。我才知道,娘走了以?后,他的苦痛不比我们少,甚至要多得多……只是我们都说出来?、哭出来?了,他却选择往肚子里?咽。”
姚如意?难过地想?,这的确是他的性子啊。
月月语气低沉下来?,接着说:“有一年我回娘家,丛伯病了,是我下厨煮的汤饼。出来?时,才瞥见阿兄立在庭院里?,对着我下厨的背影看?了许久。我一转身,他立刻掉头走了。后来?爹回来?,对着我垂泪,说我的背影太像娘了。那一刻,因他当年掰开我手积下的怨气,才算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