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买几饼胡荽味儿的速食汤饼,带去知行斋里吃。
她与?他们?熟识得很,扭身去靠墙的货架上取那码得整整齐齐的油纸包。一边利索地包着面饼,一边拿眼?瞅着他们?,好奇地问:“咦?你们?几个今日这般沉得住气,不去贡院街凑热闹啦?”
“不去了,不去了……”林维明摆摆手,一脸被吸干了魂的倦容,“前几日,天天跟着我爹去贡院蹲着,一蹲就是一日,日日空守。”
他声音也蔫蔫的,“远远瞧见禁军巡过来,心就提到?嗓子眼?;等看清人家只?是路过,又泄了气,只?得又蹲回墙根数蚂蚁。我这心实在受不住。”
他今日死活不肯再去。可他爹不甘心。前日回来,林维明把自个儿写的文章和试题大意跟他爹说过,他爹听着,觉得虽不出彩,倒也算中规中矩,不差。好名次不敢想,但搏一个榜上有名,兴许有戏。林司曹便生出极大的盼头,今儿一早,又约了孟员外,替他和二弟看榜去了。
旁边的孟博远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露出点?不好意思:“我估摸着,我十有八九是考不上的。大伙儿都说压中的题,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他考了三日,答得倒是挺认真的,连笔杆咬得坑坑洼洼,出来时,他爹就火急火燎地迎上来,攥着他胳膊问他答得如何,还让他赶紧回家把写的卷子默出来,要?拿去给姚博士过目,看看究竟有没有中的指望。
那一刻他都不知怎么回答,因为……他考出来睡了一觉,脑子里只?剩一片浆糊,起来都快忘了自己写了什么玩意儿了。
光记着考囊里的米饼可好吃了,还有那几包“每日干果”里头的瓜子仁、松子味道也不错……尤其是那脖枕和眼?罩真是好物?,在考场里睡得他极舒服,一觉到?天亮不说,还是锣响钟鸣要?开考了,被厢军的水火棍戳醒的。
父子俩之前已经好几个月没见面没说话,此刻,对上他爹那双因熬夜和期盼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孟博远只?觉得嗓子眼?发紧,干咽了几口唾沫,那大实话硬是卡在喉咙里,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
他爹见他眼?神躲闪,支支吾吾,那眼?里的亮光也渐渐黯淡下去,像是明白了什么。怪的是,这回他老?爹竟没像从前那般,眉毛一竖就开骂,或者?抄起藤条就抽他,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抬起那只?骨节粗大的手,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爹晓得,你尽力了。罢了,罢了!”
这反常的平静和宽容,简直比挨顿打骂还让孟博远心惊肉跳。他一时受宠若惊、惊吓过度,脑子一懵,下意识就抬手,去摸了摸他爹的额头。
这也没发烧啊,一大早说什么胡话呢。
气得孟员外一个巴掌把他的手打开,有点?下不来脸,怒吼道:“臭小子!我看你是皮痒找抽!你才?有病呢!”
孟博远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被打红的手背,又抹了一把喷了他满脸的口水,但也松了口气。
对嘛,这口气才?是他爹嘛。
姚如意听了孟博远的话没绷住,笑了出来,她眼?尾弯起,冲他招招手,待他凑近些?,才?压低了嗓子,带着点?促狭:“孟四,你可知晓?你爹呀,先前时常偷摸溜到?知行斋里来瞧你呢。”
孟博远这回是真受了惊吓,眼?睛瞪得溜圆:“什……什么?”
“真的,”姚如意点?点?头,声音更低,“几乎日日都来,就躲在屏风后头,或是茶室的角落,有一回险些?被你撞见,他还躲进茅厕里去了,只?是不叫你瞧见罢了。”
太…太可怕了!孟博远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他与?同窗们?读两刻钟书、玩两个时辰阴阳牌的事儿,岂不是早就被他爹知道了?更要?命的是,他还在读书室的矮几底下,偷摸写他的《吐蕃狐仙报恩记》!
他都写完三折了,正写到?吐蕃来的狐仙化形后变成个络腮胡好似钢针、胸毛茂盛如野草的大脸壮汉,把那恩公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的桥段……本?来他还打算加紧写完,放了榜就卖给勾栏瓦舍的……
完了,完了!这简直比落榜还叫他痛苦。他脸色发白,紧张兮兮地扒住窗沿儿问道:“其他便罢了,我写的那些?东西,我爹没看见吧?”
姚如意脸上露出点?为难的讪笑,眼?神飘忽:“这个嘛……怕是……都瞧过了。”
她觑着孟博远瞬间惨白的脸,赶紧解释,“前些?日子,你借给同窗传阅,他们?赶着去学斋,没收好就撂在茶案上了。你爹嘛,就坐在那儿,捧着那册子,足足看了一晌午呢。丛伯后来和我说起,我才?知道这事儿,不过你别怕,丛伯说,你爹看了还‘嘿嘿’乐了好几声……”
孟博远晴天霹雳,身子都往后踉跄了几下,一股羞愤欲死的热气直冲脸颊,只?觉着自己身上的皮都被扒下来看光了似的。
“你也…也别太慌,”姚如意看他摇摇欲坠的样子,赶紧把包好的几饼汤饼用麻绳利索捆好,分别递过去,试图安慰,“我看你爹如今脾气变了不少,他瞧着……倒也没生气。”
孟博远哭丧着脸接过了,姚如意安抚地笑了笑,扭头把另一份递到?一直没说话的程书钧面前时,也关心了一句,“程大郎,以你的才?学,这回应当?是不成问题的吧?”
刚考出来那会儿,姚如意都没敢问这些?学子考得如何。
程书钧方才?一直静默地旁观着姚如意与?林、孟二人说笑。考前得了阿娘的开解,他的心绪已平复大半,深知自己已出了局,不……
或许他那份隐秘的情愫,早已随着未敢出口的话语,如同一枚投入大江大河中的小石子,连涟漪都未曾荡起便沉了底——或许,他从来便不在局中。是他太胆怯了,怪不得旁人。
然?而此刻,站在她面前,如此听着她清亮的声音,尤其那一声带着笃定与?关切的“程大郎”,心口那刚结痂的地方,仿佛还是被猛地撕扯开了一道口子,又酸又涨的钝痛弥漫开来。
为了掩饰这几乎要?冲破堤防的情绪,他只?能迅速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伸手接过油纸包时,指尖微凉,喉头滚动了一下,才?挤出个极淡、近乎冷漠的“嗯”。
“那就好。”
姚如意倒没看出什么异样,只?当?他性子本?就沉静,加上放榜在即,心思重些?也寻常。毕竟比起咋咋呼呼的林维明和性子跳脱的孟博远,程书钧在国子监这群少年郎里,是出了名的“爱读书的乖孩子”。
三人付了铜钱,便提溜着那几包散发着奇异香气的胡荽汤饼,转身进了对面依旧人声嗡嗡的知行斋。
虽有不少人去看榜了,但知行斋里还是热闹的,毕竟官宦子弟谁家里没几个仆役、家人?大多都差遣仆役出门?跑腿了,譬如耿灏,今日也大马金刀地坐在靠窗的藤椅上,他身边连耿牛耿马都没去,还鞍前马后地伺候着,似乎是派了耿鸡耿兔去贡院外人堆里挤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