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心里还是摇头。
跟月月一样,女孩儿的心思可真?难猜。
骡车在人?流车马中蠕蠕而动,好似老龟爬坡,一步一歇,好容易捱到兴国寺。姚如意坐得屁股都麻了,心里想着,便是下车步行,怕也?早到了。
兴国寺山门前已经?停满了各色车马,丛伯让姚如意等人?先下车,先去?逛去?,不必候他。他雇的车太大,得拉着骡车到远处去?寻一寻,瞧瞧可有个空当能?把这车塞进去?。
丛伯刚走没多久,刚进寺来,姚爷爷又红着脸小声羞臊地说?,他要去?茅房。
方才许久没尝过酒滋味的他,没忍住,一口气喝了两缸杯的酒酿圆子,喝得满肚子水,这下内急了。
好在林闻安跟着一道来了,姚如意便留在山门附近等候,由着林闻安搀着姚爷爷找寺里的和尚借茅厕去?。
等人?的工夫也?不闲着,姚如意正好在这周遭踅摸踅摸,看可有什么?新奇小物件,能?摆在自家铺子里卖。她如今开?铺子开?得有些魔怔了,出门见着个什么?东西,头一遭想的必是:这物件若摆在她铺子里,不知有没有销路?
两廊下的摊子挨挨挤挤。东边有卖绫罗布匹和卖绒线的老婆子,她膝头放着个笸箩,一点点把红的绿的丝线缠成小团,旁边立着个竹架,挂着几串米珠银饰,不少?小娘子聚在那?儿挑头饰衣料。
还有卖素饼、茶汤的,转过南角,一溜儿摆着卖瓷器的摊子。
姚如意不敢走远,只?在近旁看,惊讶的是这么?早便有人?卖年货了,这不才刚进冬吗?一块块桃符、灶君像、门神像摊开?在矮桌上,四下墨香盈人?,写桃符的老秀才握着狼毫斗笔,一边写出入平安,一边写新年纳福。摊子边上还堆着些芝麻秸,捆得整整齐齐,一捆几文钱,这东西过年时铺在地上,踩起来噼啪响,图个“节节高”的吉利。
见不少?人?买,姚如意便鸡贼地想,日后叫阿爷没事儿也?写些桃符啊、画些灶君像来卖,她岂不是只?要出个纸墨的本钱就?行,稳赚不赔啊!嘿嘿。
一扭身,卖卜的假瞎子敲着云板大步流星路过,还有卖糖葫芦的老头儿扛着草靶子在人?堆里四处转,红彤彤的山楂果裹着晶亮的糖衣,引了一帮小孩儿吸溜着鼻涕追在后面。
寺里还有一只?狸花猫,竟缩在焚香的大炉子底下打盹,被烫得脸黢黑,胡须也?卷曲,和尚气呼呼地拽着它尾巴拖出来,还不愿意走。
寒风依旧呼呼地吹,但人?多挤着,好似也?没这么?冷了,姚如意回到原处,在一家茶汤摊子边上坐下,蹭着人?家暖暖的炉火,撑着下巴,含笑望着这四下里讨价还价的热闹、挑挑拣拣的欢喜,觉着自己也?被暖呼呼的人?气儿包裹着,很舒服。
正贪看这人?间百味呢,眼前忽而停了好几双脚。一抬眼,中间是个鲜衣着锦的少?年郎,有点胖,身后围着几个豪奴,都不认得。
“哟,这不是姚家小娘子么??怎的独自个儿在这儿?听闻姚家小娘子竟干起了引车卖浆、炙肉沽货的营生,今儿来这兴国寺,莫不是也?是来支个摊子卖浆水的?啧啧,你这一日能?挣几个铜板啊?当真?是叫人?可怜!如今成了商女,又曾退过婚,往后怕没什么?官宦人?家肯娶你咯?”
那?人?一番冷嘲热讽,又斜着眼冷笑:“当年你家当街打我阿兄的威风如今哪儿去?了?看在当初差点就?要成了亲戚的份上,要不要施舍你几个银钱?哦对了,我听说?你那?老不死的阿爷傻了?这可真?是报应啊!哈哈!”
起初他嘲讽摆小摊的事儿,姚如意并未立刻搭腔,只?是平日里俏丽讨喜的眉眼此时格外的清冷。
她心里正冷静地盘算着利害。原主深居简出,记忆里自然没这人?,她连未婚夫邓胜都没见过,何况眼前这个口称“阿兄”的,但听下来,此人?必是邓胜的弟弟,却不知是亲弟还是隔房的。
此人?出现后,她便理?智地评估了一下这邓家的底细。
之前邓家会和姚家定?亲,就?是因为两家还算门当户对,邓家家境较为殷实?,但官位较低,邓父是八品的“监纲官”,是负责漕运监押、协调补给?的小官,位卑而油水多、人?脉广,听闻邓家便是因此依附上了计相耿忠明的。
那?邓胜当年也?不是正经?的进士,而是通过了明经?科的医专科试和“太医局试”,选上了从九品的医员。
彼时姚爷爷尚在国子监祭酒任上,媒人?来推介这门婚事时,他为求谨慎,特意借故往太医局相看过几回。见邓胜生得白净斯文,有小内侍递茶都会温声道谢,虽也?二十来岁了,年纪稍有些大,但听闻之前一心苦读没有纳妾,屋里连个通房也?无,十分洁身自好,便有些合心意。
最要紧的是,邓胜的娘前年病逝了,家里只?剩下邓父的两个老姨娘,半仆半主的,孙女儿嫁过去?不必伺候婆婆。姚爷爷念着孙女儿性子软,这样也?能?省了婆媳龃龉的烦难,心里便又许了三分。
邓胜也?一直都没有露出马脚,邓家六礼行得很体面,逢年过节也?总遣人?送些时新料子、钗环胭脂的,当时人?人?都说?是一桩好婚事。谁承想定?亲才过半年光景,姚爷爷便听同僚悄悄说?,有人?撞见邓胜狎小倌,要他留心。
老爷子起初还不信,自个偷偷去?怜子巷蹲守,这下好了,亲眼见着了,那?真?是……鸳鸯帐里红浪翻,一掀被子,两只?鸯。
姚爷爷眼里素来不揉沙子,何况这已不是沙子,是把他当傻子!当即挥起砂钵大的拳头冲上去?,把伏在底下醉醺醺的邓胜拽出来了,光溜溜拖到街上就?开?始打。
这一打,邓胜门牙掉了俩,名声也?坏了,官自然当不成了。邓家折了颜面,自此与姚家结下死仇。听说?邓胜出事后立即被邓家送到南边去?了,只?怕此时已改了名字,另谋出路了。
可姚家,却还是不免受邓家的诽谤和侮辱。
以?上,全是俞婶子和其他婶子嫂子聊八卦时零碎提过的。自打她开?了小卖部、摆上几张小凳小桌,左邻右舍都不在程嫂嫂家门口闲话做活了,齐齐提着针线篓子、鸡零狗碎,每日都到姚如意家门口汇合。
于是姚如意听了好多八卦,每日都听得两眼发亮、津津有味。
当然也?有她家的八卦,有一回讲到一个叫邓长兴的可能?要升六品的“粮料院监官”了,俞婶子边说?边看她一眼,姚如意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听到婶子们马上又替她啐邓家人?杀千刀的,才恍然是谁。
邓长兴是邓胜的叔叔。
看来邓家必是有人?真?升官了,不然眼前这位怎会如此嚣张,光鲜亮丽地来她跟前撒野?而且他竟认得她的模样,看来不仅仅是升官那?么?简单。姚如意仔细打量他一眼,忽然发现他腰上就?挂着国子监内监生的丁字号牌。
她回过味来了,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三姓家儿的邓峰?”
怪道这般跋扈,又怪道认得她、知晓她开?了铺子!原来这人?就?是那?个耿相家、把耿灏气成河豚的新儿子,外头都在传他是“三姓家儿”,因为他们家巴上耿家之前,先巴上的是漕运司发运使,认了人?当干爹的。明面谁也?不说?,但背地里都笑话他家升官,要么?靠认爹,要么?靠女人?。那?就?明了了。既然邓胜亲娘已逝,便不可能?嫁给?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