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意最后还是将“大限将至”这个词汇吞没了下去,只叹息着自己的医术还不够高明。
他年轻的时候,意气轻锐,既学扁鹊脉诊之法,所以慕效扁鹊能仅观面色而断桓侯无救的往事,喜欢直接根据脉象断言病人的生死。又因为医术精湛,很少有出错的时候,所以连陛下召见他时,都要好奇询问他是否真的能够决死生而无误。
但他老了,他自己也在大灾大难中经历过一次洗礼。那些对他产生怨恨要他被施加肉刑的人,除却被拒诊的王公,淳于意后来才知道,还有很多被他断言无救,最终死去的病人们的亲朋好友。
所以淳于意反而不敢再像曾经那样“铁口直断”,直接张口就道一个人药石罔医,几日之后便是临终日期。他开始重新正视病人家属的痛苦,学会了怀柔。
“老臣知道一些缓解病痛的法子,淳于意对着张相如已然泣不成声的老妻,和她身边同样满脸泪水的长子张殷,缓缓道:“也许不能够让君侯再多活些时日,但可以让君侯最后能够过得更舒服一点。”
张殷擦了擦眼泪。他已经称不上年轻了,父亲的离世,对于像他这种快要知天命的人来说,心里其实已经慢慢做好了准备。所以在真切悲痛的同时,他意外是在场中较能接受这个残忍事实的人。
“好。有劳太仓公。”
他一下子拜倒,咬牙给淳于意结结实实地叩首至地,额前迅速青紫起一片,鲜血从被地上石砾划开的小口子处涌出:“小子希望家父最后能够平平静静的。”
“唉。。。。。。你不必这样的。”淳于意拦不及,只能摇着头叹息,看了看他额头上的伤口:“你这也需要处理。”
张家人的悲痛,医者的怜心,一切都在庭院的一角凝成生动的画面。一时竟然没有人想起,前来探问的太子尚且沉默在侧。
除了王?。
“太仓公之前说,东阳侯现在意识还清醒着。”她握紧了几分刘启的手:“殿下要进去看看吗?”
“和东阳侯再说说话。”
这只被她握住的手已经不再颤抖了。
刘启毕竟是太子,他也不是对死亡从没有概念,或者说干脆见不得死亡的人。
他见过曾经嘻嘻哈哈跟在他父亲身后,虽然脾气不好又讨人嫌,但跟他打打闹闹之中诚然还透着亲昵的淮南厉王被证明谋反,因为性情刚烈而饿死自杀;他亲手缔造过吴王太子的死亡,堂兄弟的血黏在他的手上;他听闻过薄昭的死亡,他的父
亲亲自派人逼死了自己的舅舅,他的大母一度因此难以面对自己的儿孙。
而和这些人的死比起来,张相如那不过因为病重而注定的死亡,就显得颇为平静起来。
刘启选择接受。
“你与我一道。”他反手回握着王?,同样提醒或强调似的紧了紧,低头在王?耳边轻语。
两个人动作很轻地走向东阳侯的内室,没有打扰到那边正在努力安抚接受不能的侯夫人的一群人,穿过屏风,路过熏染着暖意的火炉,踩在落地无声的地毯,在跨过最后一道槛的时候,老人有些断断续续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
“??殿下?”
张相如确实是醒着的,可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接受这样结局的刘启,一瞬间又闭上了眼。
老头瘦了,他本来精壮的筋骨在短短几月之内,竟然能够消磨得如此厉害。刘启在第一眼的时候,甚至开始怀疑眼前之人的身份。
但他闭上了眼,却没有遮住自己的耳朵。于是敏锐的听力将老头的声线捕捉完全,曾经中气十足,能够对着他毫不客气大呼小叫的嗓音,现在竟然也开始虚弱而模糊。
“果然是殿下。"
王?是第一次与这位前太子太傅见面,她看着这位哪怕消瘦下去也能从细微处窥见一二年青时刚强的老将脸上露出一抹得色:“臣见着有人影来,但没听到人声,就想着应该是殿下来了。”
王?想到刚才铺在门口地面,厚实吸音的毛毯,沉默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