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张廷尉颔首,脸上的表情说不好该被称为冷淡还是冷静:“因为他与人有过,所以那人贿赂了处刑的小吏,小吏在对此人施刑的时候,特意多加重了力道。”
“小吏当罪。”
刘启果断地宣布自己对此事的判决。在知晓受刑之人并非应得之后,他的言语间瞬间多了一份斩钉截铁的力度。
但张释之平静地给他浇了一盆冷水:“臣已经下令罪责此吏,然并无用处。”
他重复了一遍自己当年规劝刘恒不要重责亲惊御马犯人时的话语:“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
“依律,此吏所犯的罪过是接受他人财物,利用自己的职务为他人行便利,与“贱买贵卖相似,只用罚金即可。”
“而那人贿赂小吏的钱财,又怎么抵不上罚金的额度呢?是以这样的惩处对这些小吏来说,又有怎样的用处呢?”
张释之看向刘启,缓缓向太子发问:“殿下此时有何高见呢?”
满室一时只余沉默??或者说,只剩下在遥远尽头,也许尚在运转的刑狱部门时刻传来的模糊声响。那或许是犯人的惨叫,或许是受刑者的哀嚎,又或者,是刑吏的笑。
王?看向张释之的眼神终于发生了变化。
这个人在历史上实在没有第一流的出彩:他的风骨不够坚守,于是铮铮谏臣的形象到了景帝登基后,因为竟然心生恐惧而破碎;他的政商不够灵活,于是那天晚上他险些拖刘启下水,和太子几次发生过节,让王?都无语他的处事。
所以刘启几次在她面前吐槽他的木讷,哪怕袁盎、刘恒、冯唐先后为他证言,感叹他的才能,但不止刘启,连王?都怀疑他的才干。
于是才会有太子殿下几次没有按捺住的阴阳怪气,王?给刘启在张释之面前洗白名声,也只是考虑到对方的官职,顺势而为。
一但他现在终于证明了自己。
有些人的才能,确实是可以不需要用情商来弥补自己在上位者心中的地位的。
张释之没有等到刘启的回答,他就继续自顾自地往下论述。
“彻侯们意外还算安分,因为他们身上还有爵位在身,他们知道,陛下会倾向于让他们用爵位作抵,而不给他们单纯用家资赎罪的机会。他们如若犯下大罪,得到的第一结果肯定先是国除。”
“能够得到彻侯那样的高位的,无一不是曾经追随高帝、或者迎立陛下,立下赫赫功劳的名门。他们怎么舍得像一般人那样??无非是用钱财买来的爵位,舍弃也不心疼呢?”
“但是横行长安、乃至于可以横行天下的,难道只有诸位彻侯吗?”
张释之不是长安本地人,所以他相当了解地方上豪强们的作态:“殿下可知豪杰大滑之辈?他们往往可以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坐拥陂池田园,其宗族宾客为权利,可以横于一地。”
“殿下觉得,他们会视法度为何物呢?”
太子看着向他发问的廷尉。
“??有劳廷尉为我先驱。”
刘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言语中终于不见了此前几次对张释之的暗讽。
他面色肃穆,真情实感地朝廷尉作了一揖:
“谨受教。”
而张释之避让开身影,不敢当此一礼。他在议论时始终平静的脸色,此刻才终于松弛下来,露出了一份羞赧的悻悻:“臣不敢当。”
也许是在专业上的交流,让他终于有了敞开心扉的勇气。张释之一脸尴尬地低头:“臣此前为殿下添了不少烦忧,自己却一无所知。”
“殿下分明也牵挂天下刑律一事,臣却误以为殿下只忧己身,不意天下。这全是臣的过错,如今冒死为殿下谏言,权当臣为弥补先前之过罢了。”
而王?看着他们之间的互动,脸上露出了微笑。
“殿下和廷尉又何必相互推辞呢?”她含笑开口:“廷尉几次误解殿下,然殿下终能不计前嫌。殿下屡次不明廷尉,然终晓廷尉之贤。商子昔日三访老公,终成君臣佳话,恐怕也就是这样了。此刻又何必赧然不语呢?"
刘启笑了。
他看着张释之,语气从容:
“廷尉此前问我有何高见。”
他缓缓开口:“不敢说是高见。以我浅见,既然是因为今法如是,所以不得重责小吏徇私枉法之举。”
“孤欲呈请,更议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