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别墅的后院,加州的阳光慷慨地泼洒下来,将临时划出的“训练角”照得透亮。那台崭新的、泛着金属冷光的发球机,像一位沉默而精准的导师,矗立在解何杨对面。
“嗒!”
又一颗洁白的三星球被轻柔推送而出,划着低平的弧线,落点精准地砸在解何杨右前方预设的标记上。
“啪!”
解何杨的右臂如同精密的机械臂,瞬间抬起、迎前、手腕稳定地一垫。清脆的击球声响起,白球听话地弹回发球机的回收网。汗水顺着她专注的侧脸滑落,滴在翠绿的草坪上,洇开深色的圆点。每一次成功的垫球,都像往她心底那簇微弱的火苗添了一根柴,让它燃烧得更旺一些。右臂的酸胀感是真实的疲惫,也是活着的证明。
李姐站在一旁,手持计时器,目光锐利地观察着解何杨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确保没有任何可能牵动左腕的发力。她不时出声提醒:“手腕放松,何杨,用大臂带动…很好!”
杨正则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像,坐在几米外的帆布椅上。他没有像最初那样紧握拳头、身体前倾,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始终牢牢锁定在女儿身上,尤其是她左臂那厚重的支具。他手里拿着的不再是记录本,而是一个崭新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艾米丽医生提供的、复杂的神经信号传导波形图局部放大截图。他粗糙的手指笨拙地在屏幕上滑动、放大,试图理解那些代表女儿康复希望的微小凸起。
半小时的练习转瞬即逝。发球机停止嗡鸣,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
“时间到。”李姐按下计时器,“强度控制得很好,何杨,专注度很高,右臂的反应和稳定性都在提升。”
解何杨微微喘息,放下球拍,用毛巾擦了擦汗,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满足。她下意识地看向左臂的支具。支具冰冷依旧,但在刚才全神贯注的练习中,那深处的钝痛似乎被某种渴望暂时压制了。一个大胆的、在心底盘旋了无数次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她走到发球机旁,弯腰,用没受伤的右手,小心翼翼地从回收网里捡起一颗球。洁白的赛璐珞小球,在她掌心散发着微凉而熟悉的触感。她低头看着它,又看向自己禁锢在支具里的左手。那渴望是如此强烈,如同干渴的旅人看见清泉。
李姐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思,立刻严肃地摇头:“何杨,绝对不行!左腕任何主动发力都是禁忌!现在任何一点额外的压力都可能导致不可逆的损伤!艾米丽医生的警告你忘了吗?”
解何杨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像被泼了一盆冰水。她用力抿紧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那颗小球在她掌心被攥得微微变形。她知道李姐是对的,但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渴望,像无数细针扎在心上。
杨正放下平板,走了过来。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附和或担忧地看向支具,而是将平板屏幕转向解何杨和李姐。屏幕上,是两条叠加的波形图。一条是初次评估时近乎平坦的基线,另一条是最近一次测试中出现的、虽然微弱却清晰凸起的信号曲线。
“看这儿,”杨正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工程师般的严谨,手指点着那个凸起,“艾米丽说,这代表…神经醒了,在‘找路’。”他又调出几张图,是不同日期测试的波形局部放大对比,旁边歪歪扭扭地标注着日期和“幅度增0。3%”、“持续时间+0。1秒”之类的简略笔记。“李敏发来的那声‘啪’,还有这台机器…是‘路标’。”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看向解何杨,“路找到了,走得稳,才能到地方。现在…急不得。”
这笨拙却无比直观的“数据可视化”展示,带着一种冰冷逻辑下的强大说服力。解何杨看着那些代表自己身体内部细微变化的曲线,看着父亲那专注解读的神情,心头翻涌的急躁和失落,被一种更沉静的力量缓缓抚平。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吼叫或笨拙安慰的父亲,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属于金牌教练杨正的方式——理解着、丈量着她的康复之路,为她描绘着希望的轨迹。
“爸…”解何杨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明白。”她松开了紧握的右手,那颗被攥得微热的小球安静地躺在掌心。她将它轻轻放回球筐,动作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珍重。
杨正收起平板,看着女儿低垂的睫毛,那强压下去的渴望让他心头一刺。他沉默地拍了拍她的右肩,力道很轻,却传递着无声的理解和更坚定的守护。
晚餐时,解何杨显得有些沉默,机械地吃着碗里的食物,心思显然还在那颗小白球上。何丽丽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放下刀叉,看向女儿:“杨杨,下午练习…不顺利?”
“没有,妈,很顺利。”解何杨连忙摇头,“只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看着球就在那儿…左手却…”
何丽丽眼神锐利地扫过杨正和李姐,最后落在解何杨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这种想法,立刻打住。杨杨,你现在的每一次克制,都是为了未来更大的自由。医学不是童话,百分之一的冒进,可能毁掉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记住你的目标,也记住代价。”
这冷冰冰的现实主义宣言,像一盆恰到好处的凉水,浇灭了残存的侥幸火星。解何杨低下头:“…知道了,妈。”
深夜。别墅陷入沉睡。解何杨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白天那强烈的渴望和母亲的警告在脑中拉锯。她悄悄起身,再次赤脚溜到车库。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工作台上那盏昏暗的小台灯。
昏黄的光晕下,她拿出那支裹在深蓝绒布套里的球拍。右手紧握,冰凉的底板带来熟悉的慰藉。她走到那面白墙前,摆好姿势。右臂抬起,引拍,挥出!风声单调地响起。
“嗖——啪!”(想象)
“嗖——啪!”(想象)
汗水再次渗出。但这一次,挥拍间,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自己禁锢的左臂。渴望像藤蔓缠绕,越勒越紧。她停下动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目光落在工作台角落——那里散落着汤姆维修点唱机的工具,一把小巧的软毛刷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微弱却清晰地亮起。
她走过去,拿起那把软毛刷。刷毛极其柔软细腻。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回到白墙前,没有摆出挥拍姿势,只是用右手,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将软毛刷的尖端,小心翼翼地、隔着支具的缝隙,触碰到自己左手大拇指的指腹。
没有用力。
没有动作。
仅仅是最轻微的触碰。
那一瞬间!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电流感,顺着指腹的神经末梢,猛地窜了上来!如同沉睡的火山深处,第一次感受到了地壳的震动!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幻觉,却在她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瞳孔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左手,又看看手中的软毛刷。左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疼痛,不是酸胀,是一种全新的、难以言喻的…存在感!
车库的阴影里,杨正高大的身影再次如同融入夜色。他透过门缝,清晰地看到了女儿用刷子触碰指腹后那瞬间的僵硬和眼中爆发出的、难以置信的光芒。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他没有出声,只是将身体更深地藏进黑暗中,那双在夜色里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那只被禁锢的左手,仿佛在见证一个神迹的萌芽。
解何杨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左手,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这一次,是狂喜的泪水,是希望的泪水。零的突破,不在球台,不在发球机,而在这一下,轻如鸿毛的触碰里。她颤抖着,再次拿起软毛刷,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又一次,轻轻地、轻轻地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