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尚书省与吏部在赵顼的督促下,颁布了“以阶易官”的转换表,废除原有文散官,将所有文官旧的寄禄官一律按规定改换成新的散官。并同时向天下官员颁布诏令,宣布此次改革,暂时只涉及文官;勋爵、祠禄官、贴职等等暂不涉及;地方官员差遣亦暂时不变;中央机构职事官未接到新任命之前,照常处理事务,直到接受新任命或与新委任官员办好移交为止。为了严防作弊请托,皇帝更是断然下令,在此期间,所有批文往来必须有清楚的记录,否则罢官夺告身,永不叙用。尚书省、门下后省、吏部,包括拟诏的学士院、舍人院所有官员一律住进官衙,由皇城司派兵吏锁院,禁止无诏外出。尚书省、吏部召见新任官员,皆须有第三人在场。
在如此严厉的措施之下,身为翰林学士的石越,与身为参知政事的吕惠卿,全部都困在了禁中。石越万万想不到,当初自己给皇帝的建议,竟成了捆住自己的一根绳子,眼前的困境,也只能指望外头的幕僚们了。
皇帝是如此重视这次改革,凡五品以上的职事官,也就是诸部各司郎中以上官员的任命,皇帝都要亲自过目,并一一接见。在此期间,石越一直陪在皇帝身边,向皇帝介绍这些官员的能力与声誉,向皇帝提供自己的意见。这是一个让无数人羡慕的美差。但在迩英殿一天站上九个时辰,中间连吃饭都不敢放肆,无论什么样的美差,同时也必然变成一种苦差。
所以,当子时的钟声响起,石越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学士院后,一向习惯自己照顾自己的石越,也没能抵制住眼前的诱惑——他听之任之的让皇帝特意分配来照顾自己的太监脱掉了自己的靴子,伸进温热的清水中——让一个太监给自己洗脚,的确是一种奇特的体验!石越没有忘记在心里讽刺着自己。他看了那个太监一眼,见他年纪轻轻,长得白净高大,竟有几分英俊,却不知为何来做这种贱役,当下竟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内侍连忙尖着嗓子答道:“回学士,小人叫童贯。”
石越早已疲惫得迷迷糊糊,一时也没有听清,反问道:“童贯?这个名字好熟,我以前见过你么?”
童贯谄笑道:“小人进宫不久,还是第一次有幸见到学士。”
“哦。”石越正要闭目养神,忽的灵光一闪,双脚一个哆嗦,腿一伸,竟把水盆蹬得老远,热水流了一地,“童贯?”他倦意全无,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就是童贯?”童贯被他问得莫名其妙,还以为什么地方没有服侍周到,忙不迭的道:“学士息怒,学士息怒。”
但饶是石越如今已是“见多识广”,王安石、司马光、苏轼、蔡京……什么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过了,但一个直接造成北宋亡国的大奸宦,忽然出现在自己身边,替自己洗脚,自己还浑浑噩噩的没有反应过来——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件极其吊诡的事情。看着眼前的这个家伙,想着他的种种“劣迹”,石越竟是呆住了。半晌,他才哑然失笑,“管他是不是童贯,现在他又能有什么本事为恶?”但心里却毕竟有着一种偏见,当下只冷冷说道:“方才水太凉了,去换盆水吧。”
“小人立即去换。”童贯连忙答应着,谄笑着捡起盆子,轻轻退了出去。
石越望着童贯轻轻走出门去,方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来到这个世界上,总要和各种人打交道的。和童贯相遇,既是偶然,也是一种必然吧?“只是,不知道这时碰见这个阉人,究竟是凶是吉?”石越心中自嘲的想着,“碰上这种东西,估计不会是什么吉事。”
石越这边困在禁中出不来,为了避免给人口实,也不敢递消息。外面潘照临等一干人也忙得四脚朝天。七天的时间,无论能不能找到石珍,都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潘照临定下的策略第一就是“撇清”。只要能证明石越与这案子无关,案子什么时候破都不重要。好在石越亲戚并不多,家人门客也有限。这些人的名籍田产,很容易厘清,排除掉这桩嫌疑之后,石越的嫌疑就洗去了一半。
另外就是要设法找到石珍伪造的印信,只要证实是伪造的,那案子虽然未破,但石越亦可以立时由嫌疑人变成受害者——至少皇帝在心理上,会倾向于相信石越。从政治上来说,这就完全足够了。这些印信流落在各州县的官员手中,但都远在广西,调过来核对已来不及了,而蔡确又指望不上——蔡确接过这桩案子后,只是简单的询问过沈起、王焘之后,就发文给桂州苏缄,“耐心”的等待那边移来石珍和涉案文书档案,他的心思也许是放到了官制改革之上,也许是另有隐情。总之他有充分的理由暂时不去搭理此案,别人也拿他无可奈何
但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潘照临就坚信,不管这个构陷是怎么来的,沈起手中于情于理,都会保留着这些伪造的印信,除非他傻得愿意自己去扛全部的责任。他通过田烈武寻来东京最负盛名的几个小偷,于是沈起被软禁的驿馆,多了几个梁上君子进进出出。
四月廿八日的清晨,沈起看着空空如也的箱子,面如死灰。钱财只是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他虽然此时正值晦气之时,也未曾将之放在心上。但那封信的丢失,却让他意识到出大事了!寻常盗贼,是决不会偷他书信的。
“沈大人!”
沈起被吓了一跳,霍地转过身来,却见是两个清秀少年,他认得这是王雱的书僮王芄、王兰。连忙收敛心神,努力镇静下来,勉强笑道:“是你们啊!”
王芄、王兰给沈起见了礼,方说道:“沈大人,可是出什么事了么?”
沈起故作轻松地笑道:“不过被小贼偷了一点银子。怎么样?二位见过蔡中丞了么?”
王芄、王兰相顾一眼,王兰立时走到屋外,王芄又游视了房中一眼,见再无旁人,这才说道:“已经见过了。”
沈起稍稍放下心来,笑道:“来,咱们坐下说话。”
王芄也不推辞,与沈起相对坐了,道:“蔡中丞说皇上正在恼怒当中,此事甚是难办。”
沈起“呸”了一声,冷笑道:“还不是索要贿赂?皇上怎么看这件事,还不是公卿一张嘴说死说活?往坏里说,我这是抗旨兴事;往好里说,就是为国者无暇谋身。春秋经义里,还找不到替我辩护的话么?”
王芄微微一笑,“正是。不过我家公子早有妙策——他知道蔡中丞现在也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怎么说?”沈起不觉向前倾了倾身子,专心听王雱的书僮给他分析朝中大势,他深知王雱热心权术,虽身在江宁,但是于汴京朝局洞若观火,加之王安石虽已罢相,但新党之中,未必没有依附传话之人,王芄虽只是个书僮,可在这样的主人身边,知道的事未必会少了。
“沈大人治民打仗,都是个人才。但若论到对朝中大臣的了解,却不及我家公子。如今我家相公退居金陵,朝中主张变法的大臣,以吕参政、蔡中丞、曾计相三人为首。我来京师之后,曾大人也去了广州,那么此刻,朝中自然只余下其余两人。”王芄娓娓道来,神情竟似教授弟子一般。
沈起心中冷笑了一声,脸上却做出虚心受教之态,点头道:“正是如此。”
王芄见他如此,更加矜持,昂然说道:“既以二人为首,那其他支持变法的臣子,便只有四种选择——或支持吕;或倾附蔡;或观望;或者干脆投奔正得势的石越!而石越此人外似忠厚,内怀奸诈,是十足的伪君子,但凡此类人,久必败露,众叛亲离。所以吕参政与蔡中丞心中所想的,必是由谁能继承我家相公之位,得到皇上的信任、众大臣的支持,来主导变法。这却是瑜亮之争。”沈起自然知道王芄对石越的评价殊不可信,不过对于吕惠卿与蔡确的心理分析,他倒是深以为然。“所以沈大人也无须太过担心。吕参政如今在朝中支持者寥寥,那些亲附他的多是些无知无学的小人,不过想借此幸进。下无有力大臣的支持,上也无皇上的信任——皇上此时的信任,还是全在石越身上。故吕参政对我家相公,还会装成尊重之态,否则只怕内外交攻,立时便要被逐出朝廷。蔡中丞身在御史台,身份超然,可让他坐享清誉,他既交好冯京,又向石越示好,与旧党、石党若即若离,这是他的优势,但也是他的弱点——若他无所顾忌打击支持变法的大臣,甚至涉及到我家相公,沈大人试想一下,支持变法的大臣将如何看待他?若果真如此,他就只有彻底转向,依附石越——但是他之前弹劾算计石越不少,他又如何肯信得过石越?雷州、崖州,说不定便是他的终老之地。”
沈起听了这番话,细细思忖,似乎觉得颇有道理,但又隐隐觉得其中似乎还少了点什么,可一时间竟想不出来。迟疑半晌,问道:“既如此说,那为何蔡中丞说难办?”
王芄笑道:“沈大人还不明白么?蔡中丞当然难办,因为吕参政正拿着您做棋子,逼着蔡大人落子呢。蔡大人若放过您,皇上那边如何交差?石越那里如何交待?若是严惩您,我家公子那面,他又当如何处置?他想干干净净,却偏生不能,岂不为难?这中间最痛快的,就是吕参政吕大人了!”
沈起心一沉,“这么说来?我的事情岂不是……”
“沈大人自己也说了,春秋经义中,一定也有帮您开脱的那一条。所以您不用着急,蔡中丞一定会拖,拖得皇上火气渐小,拖到他可以从宽处置。这样他才能把事情做得圆满。如今朝中局势瞬息万变,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只要待我家公子病体稍愈,大人既便是这次稍受委屈了,我家公子也能帮您把这委屈加倍的补还过来。”
沈起望着口若悬河的王芄,心中忽然泛起一阵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乱,还有一丝后悔。他又想起了丢失的那封信,心中竟有一种快意:丢就丢吧,丢得好!我沈起未必便是你们的棋子!
次日上午,石越陪着皇帝接见了几十个官员后,趁着中间有段时间小憩,赵顼忽然笑道:“昨天晚上,通进银台司递进来开封府的一份奏疏……”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下,看见石越一脸茫然,不由一笑,又道:“原来却是开封府推官破获了一起盗窃案——不,甚至没有破获!不过是缴获了一批脏物。”石越听出赵顼的语气带着嘲讽之意,更是莫测高深,不知道一件这么小的案子,究竟什么原因,竟会惊动到皇帝御前。赵顼嘲弄地笑道:“卿可知道这些失窃的物什是哪位大人的东西么?”“臣……”但不待石越说完,赵顼已经先说了出来,“朕本来也觉得奇怪,心道是什么人的东西值得开封府这么巴巴的递给朕?又是什么盗窃案值得直达九重之内!谁知原来竟然是朕的前桂州知州沈起沈大人!”
“啊?!”石越根本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情,此时乍闻,也完全是大吃一惊。
“开封府没能抓到盗窃,却捡到了他留下的赃物。这些赃物里面,别的东西倒也平常,唯只有一封书信,却是非同寻常。便是沈起沈大人,也还一般,更不得了的,居然还牵涉到本朝一位青年俊杰!哼哼……”赵顼越说脸色越是难看。石越听到“青年俊杰”四字,心里便是一阵格登,但随即又想到,皇帝既然这般说起,那么此事与自己必然无关,这才心中稍安。只见赵顼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愤怒,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石越,咬牙说道:“卿可以自己看看,当可知道人心如何险恶法!”
石越赶忙恭恭敬敬的接过信来,略一浏览,背上已是冷汗直冒!原来这竟是王雱写给沈起的书信,那桂州田宅,自是王雱帮忙购置——但让石越想不到的是,这还只是这一桩大阴谋中的小小的一个佐证罢了!王雱之计,是让沈起派人深入交趾,买通交人将领,伪造与石越的书信。石越保证在朝中帮助李乾德,利用海船水军帮交趾攻下占城。而交趾的报答是,和大宋和平共处,在石越有朝一日不顺之时,为石越和海船水军提供据点,到时候从交趾反攻桂州,让石越割据两广为王!购置田产,不过是石越在桂州设置据点的一个伏笔罢了。王雱在信中叮嘱沈起小心行事,耐心等待时机,只待朝局有变,就抛出此计,可置石越于死地!
但是王雱却没有料到沈起罢职、交趾屈服,令得田产一案提前泄露……这桩阴谋,还没有发动就败露了。
“陛下……”石越身上冷汗涔涔,他完全没有想到,他和王雱根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如今勉强也还算是亲戚,王雱竟然如此狠毒要致自己于死地,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