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水江边码头,买卖街。
今日主开花药市,秋江南繁花似锦,一蓬蓬一簇簇摆在晓灰陶盆或霜色青瓷里,尽态极妍,逞娇呈美。
金丝菊垂珠缀玉,玉簪花素手擎雪,紫菀如星坠入凡尘。商贩吆喝声与马蹄銮铃相和,碎金秋阳大片铺洒,将各色酒旗店幡映得流光溢彩。
梁猴儿被斜刺里伸出的花枝扫了脖颈,忙侧身避让,却不慎撞得几盆粉白娇嫩的垂丝海棠簌簌乱颤。
他顾不得赔礼,只将手中铜钱往花摊一抛,扭头高呼:"寻着那竹器摊了!"
循着他灵活窜动的背影,周行露等人堪堪拨开香粉人潮。
但见一片花团锦簇深处,支着幞头绒线零星杂摊,其中竹器铺席前悬着褪色青布幌,上书“篾匠张”三字。
按梁猴儿的说法,昨日撞见银发人时他正位于这家竹器铺席旁。若铺主有留意,或许能多给几人提供些线索。
四人靠近时,摊主正佝偻着背编织货物,竹篾在他粗粝掌中翻飞如蝶,许是摊前久未有客人问津,隔了半晌,他也没抬过一次头。
任由梁猴儿在旁弯腰偷觑摊主低垂的脑袋,确认自己是否找对了人,周行露做寻常客人姿态,施施然走进驻足细观。
只见摊上除却常见的竹筐竹篓,还摆着诸多竹制寝具:竹麻将垫摆布周严,竹屑凉枕缝线细密,还有圆筒中空的竹夫人,无不手艺熟练用料扎实。
伸手摩挲一张炒色蔑花席,篾条细韧,编织的人也用心,摸上去竟有近似藤草的绒软,配合那染上去的点点红梅,是能摆在榻上赏心悦目的工艺品。
可惜眼下时节不对,炎炎夏日割舍不掉的寒凉舒爽在霜降秋后成了磨人皮肉的小寒刀,无怪乎昨日摆了一整天,还剩那么多没卖出去。
“娘子好眼力,这蔑花席是用十年老竹制成的,用料做工最最讲究!”见有人对自己的货物感兴趣,摊主终于抬起头来讨好凑近。
见她神色似有所动,三十上下的中年摊贩再接再厉:“原是要赶夏市的精品货,偏生家中出事,才耽搁了买卖。”
枯枝般的手指摩挲衣角,指节处皲裂渗着血丝,摊主却恍若未觉,继续殷勤介绍:“不过小娘子您放心,我家是传了三代的老手艺,这席子就算等到明年夏天再用,也绝不会脱线褪色!您摸摸这竹丝……”
听着摊主自卖自夸的推销词,周行露浅笑颔首,垂落下来的眼睫掩住眸中思绪。
而梁猴儿在确认摊主样貌后早按捺不住,一个箭步横在两人之间:“老板您昨日是摆在巷尾吧?今儿怎么突然换了地方?”
被他这样一打岔,摊主才将不舍的目光从女顾客身上移开,转向梁猴儿。
退后半步眯眼打量,半晌,他才恍然大悟般拍拍脑袋,热切回应道:“是你啊,小郎君!您可是昨日看我摊上东西好,今日想再瞧瞧?
我昨日来得迟,只能捡巷尾空落的位置。今天特意早起出摊,占了个好地方。”
可惜铺席位置再好,摊上也没多几桩买卖。
心下焦灼的乡下汉腆着一张笑脸,着急再这样下去家里可买不起幺儿要喝的羊乳了。
“这样啊……”梁猴儿没能领会摊主谄笑背后的辛酸苦涩,见他认出自己,机灵青年立刻期待地追问:“老板,那你可还记得昨日就在你摊子前,与我撞在一起的那个人?
个子比我高半个头,样貌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一身银白华衣,眉眼丰神俊朗,年纪应该比你小,不,大一些?”
梁猴儿恨不得把自己记得的所有细节都说出来,摊主谦卑地弓腰侧耳,边听边点头。
好不容易等人描述完,那张被风霜竹打刮得砢碜的粗糙脸皮皱在一起,他犹犹豫豫道:“这,我没什么印象啊……”
“怎么会没印象呢!”梁猴儿心里着急,音量也不由得提高:“那人样貌如此奇特,一身白,连头发眉毛也是白的,应该很好认啊!”
心急之下,梁猴儿的态度就有些咄咄逼人,惹得铺席摊主浑身一颤,不知是惶恐自己得罪了客人,还是惧怕梁猴儿欺身上前时晃动的腰腿。
他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双眸惊慌睁大,惹得眼角皱纹纵横更深。
“我,我真的没注意到啊!”他小心觑着梁猴儿脸色,一副生怕自己会被找麻烦的瑟缩模样:“哪有什么头发眉毛全白的人,我真没见过!”
说着,他求救般地望向周行露三人,:“你们,你们到底买不买东西啊?不买就就走吧,还请,请别耽误我生意!”
见他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梁猴儿的脸迅速涨得通红,心里暗骂这胆小怕事的乡下木愣子!
然而事还没说清楚,他只能松开紧咬的后槽牙,努力摆出一副平心静气好生商讨的模样:“劳烦老板您再辛苦想一想吧!昨儿就在你摊边上,我撞着了个人,您没瞅着?
您好好想,要是想到了,我就包圆了您摊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