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手术室外等里面的人抢救,这件事对赵平来说很新鲜,虽然他的家庭里一直都不缺乏死亡。
爷爷和奶奶离开的记忆在赵平脑海里已经很模糊了,大约是七岁那年的冬天,他只记得很冷,他被大人拉拉扯扯,跟在吵吵闹闹的送葬队伍里,磕了无数个头,然后走过长得仿佛一直延伸到天边去的城乡结合部的村道,吃了很多被路过的卡车扬起来的灰尘,最后,他看见棺材被放进早已起好的土堆里,以石板封上。
妈妈去世的时候赵平正在海市。
那个梦里和妈妈打过的电话真实存在,妈妈颠三倒四的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一遍遍重复地哭诉赵业明那些永远不会改变的行为。
赵平在惯常的厌烦里听出了她的不对劲。
“你要去看病,”赵平严肃地说,“我这边还有工作,只能这周末回来,我给姑姑打个电话,你有事儿先找姑姑。”
妈妈却似乎又忘记了自己刚刚说过什么,她疑惑地问,“找你姑姑?找她做什么?”
赵平搁下电话,马上定了周末回家的机票。
但没等到赵平把那张机票取到手,姑姑的电话就在第二天的深夜打了过来。
“平儿,你可能要马上回来一趟,”姑姑的声音嗡哑,听起来刚哭过,或是正在哭,也许接下来会哭。
很奇怪,“可能”和“马上”是两个急切程度很不同的词,赵平感到困惑。
“平儿,你妈妈……没了。”
赵平忘了自己当时是什么感觉,有没有哭,应该是没有的吧?
说实话,这么多年从期待到失望,从失望再到无感,他和妈妈已经没了母子之间应该有的情感纽带,想到家,赵平首先想到的是姑姑和姑父,虽然他们对赵平不那么亲近。
母亲这个词语对于赵平来说,只是一个每个月问自己要钱,跟自己低头的称呼而已。
他立刻买了最近一班飞回家乡的机票,虽然那班飞机只剩下一张头等舱的票,虽然那张机票贵得和飞一趟国际航班差不多。
那天晚上,赵平坐在头等舱宽敞舒适的座位里,如同躺在一架昂贵的棺材里。
等赵平赶到医院的时候,妈妈已经在赵业明的同意下飞速火化,赵平只拿到一件沾着大片干涸发黑血迹的毛衣。
赵业明一言不发,姑姑红着眼睛磕磕绊绊告诉了赵平经过。
那天晚上赵业明又通宵出去打牌了。
赵平的妈妈脑子已经完全混乱了,她等不到丈夫回家,便自己跑出去,她先去了姑姑家找赵平。
面对突然上门要儿子的嫂子,姑姑不悦地告诉她,“平儿在海市工作呢,怎么会在我这儿啊,嫂子你怎么了?”
“不对不对,”赵平的妈妈喃喃自语,“我跟平儿说好了啊,放假了我就来接他了,他怎么不等我呢?”
姑姑心里有气,说,“你让他怎么等你?等你,你们也从来不来接他,现在来说这些,嫂子不觉得晚了吗?”
赵平的妈妈哭起来,没声音,就像她一辈子所有的眼泪,默默的,因为哭出声音会被丈夫训斥,哭得再大声也哭不回被自己亲手推开的儿子。
她又喃喃地说,“我得去找业明,他又去找那个女的了,我不能离婚,我还有孩子,我不能让平儿有后妈。”
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姑姑说什么也不放心让她走,腾了个客卧让她先睡。
但她还是在半夜趁着姑姑和姑父沉睡时跑出去了,没有人发现她什么时候出去的,也没人知道她要去哪儿,她在深夜的路口闯红灯,被重型渣土车抛上了解脱的夜空。
“其实你不看也好,”姑姑宽慰赵平,“实在是……你看了怕承受不了。”
有什么承受不了的?赵平紧紧攥着手里脏污的毛衣,冷眼看着一直逃避自己目光的赵业明。
他侧身半藏在姑姑的身后,连这种时候,他都要靠着别人来负他应该背起来的责任。
这算什么丈夫?算什么父亲?
“赵业明,你害死了我妈妈。”赵平只有恨。
赵业明扇了赵平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