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赵平的人生中和赵业明相处的时间,总起来可能超不过整五年,四岁寄养到姑姑家住之后,一年一面,成年之后几乎就没再见过,按道理来说,这样的一个人,对赵平而言应该属于陌生人的范畴。
但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赵平就确定了,站在姑姑床前的那个背影,是赵业明。
那个背影散发着一股味道,在赵平的印象里,这股味道包含着陈旧的记忆,赌博,烟酒,和成性的谎言,这股味道和赵业明的形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出现在赵平每一个噩梦的底色中。
而现在,噩梦就真实的杵在赵平面前。
背影在听见推门动静的那一刻转脸过来,赵平看见了那张脸。
怎么形容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赵业明年轻的时候其实长得还不错,但如今那双浑浊发黄的眼睛被耷拉的眼皮遮去一半,比记忆中小了不少,鼻头和两颊都泛着红,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还是由于长期酗酒的习惯让他脸上的毛细血管彻底崩坏,清醒时也褪不下病态的红肿,颜色深重的唇缝里,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若隐若现。
赵平依稀地想起,小时候曾经有亲戚客气地夸自己长得好看,遗传了父母的优点,但他实在是害怕,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赵业明现在这幅样子?
真不公平,得病的怎么不是糟蹋人生的赵业明?而是一辈子谨慎做人的姑姑?
“哟,这谁啊?”赵业明挑起一边眉毛,脸上露出一个尖刻冷漠的嘲笑,“稀客啊?我死之前还能看见我儿子呢?”
“少说两句!见面了就呛!”姑姑手上的留置针还挂着腰,着急地想去阻拦赵业明,奈何阻拦不住,输液的软管在空中徒劳的打圈。
赵平一句话也不想说,他要对赵业明的话已经在妈妈的葬礼上都说完了,现在再看见他,赵平觉得血一下子炸到头顶,只是那血都是冰凉的,炸得他后背起鸡皮疙瘩,眼前发花。
感觉到眩晕,赵平直接转身离开的病房。
他不能在姑姑面前和赵业明吵起来。
“没教养的崽子,老子站在这儿,招呼也不打,有妈生没妈养……”
赵业明被赵平下了面子,嘴里没半点忌讳,他这脾气打年轻就这样,如今老了,越发不积德。
“是,平儿是我带大的孩子,”赵玉香冷笑着说,“他是有妈生没妈养,你和嫂子不就是没养过他吗?现在有什么资格说他没教养?”
“哎,不是这意思,”赵业明脸变得飞快,转眼又是一副笑模样,“再怎么说也是我的种,没老子不能有儿子啊,人可不能忘本。”
赵玉香坐在床上叹了口气,手背上的留置针刚刚挥那一下估计动着了,胀胀的不舒服。
“哥,你把日子过到这个份儿上,你对得起爸妈吗?他们走都走的不安生,”赵玉香闭了闭眼皮,含蓄的对着赵业明翻白眼。
“你看看平儿,好好一个孩子,让你作贱成什么样子?婚也不结,这么多年朋友也不谈,就是因为你!”
“他找不着媳妇儿有我什么相干?”赵业明往墙上一靠,抱着胳膊不以为意,“人家看不上他呗?我那时候条件还不如他,怎么就能找着他妈?我现在还……”
“就你这幅样子!你做的什么榜样?”赵玉香的声音不自觉的提起来,“就是因为你,你让他根本不相信婚姻,你对得起谁?!平儿不认你,你纯活该!”
“不认我?他敢不认我,”赵业明梗着脖子,一副老流氓样,“作孽的畜生,他敢不养我,我告他去!”
赵玉香对自己哥哥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太熟悉,似乎只有切身的利益才能打动他那颗朽烂的心。
念头一转,赵玉香就想起一件旧事来,压低了声音,威胁警告,“哼,你敢去招惹他?我告诉你,我这里还留着你当年写给我们的过继文件,上面白纸黑字就是你的签字,就算我和老张没认,那也证明你有弃养意愿。”
“你……几辈子的事儿了,你说这干嘛呀?”赵业明撇过脸去,不看妹妹的眼睛。
“你安生呆着,别去烦平儿,要不是我这次生病,他这几年连我这里都不怎么来了,惹急我直接把文件给平儿,打官司你也没有好果子吃!”
赵玉香这病不能激动,这一通连吓唬带威胁说下来,也觉得累,她指了指桌上赵业明带来的一兜苹果。
“这玩意儿我不爱吃,你带回去,自己也吃点儿水果,别老天天喝酒,”赵玉香叹了口气,威逼之后辅以利诱,“你好好的,我是你妹妹,好歹也不会看着你饿死。”
“我也就是最近手头紧点儿,周转开了就能活起来,”赵业明梗着脖子,死鸭子嘴硬,“你那边能拿出来多少?等我翻了本儿,能连本带利地还你。”
这话当个响屁听听也就行了,谁当真谁傻子。
赵业明年轻那会儿做包工头,赶上土木工程发展的风口,傻子也能赚钱。
但往后就不行了,赵业明没有做大做强的能力,反倒把有钱人那些消遣习性学了个全乎,赚那些钱很快也败了个干净,到现在,基本就混着日子,把自己家里的亲戚借了个绝户,没什么人再接他的电话。
“你别妄想,”赵玉香瞪了赵业明一眼,“我给你三千,你拿着去吃饭,别想其他的,也别去赌,找点儿踏实干的,我也只能拿出这么点儿,还得供茜茜,再多你不要想了。”
“哎,也行吧,其他的我能再想办法,”赵业明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茜茜多少岁了啊?在国外,该挣钱了吧?”
“早着呢,”赵玉香冷笑,“至少还要读五六年,国外不好毕业。”
赵业明连张茜茜今年多少岁了都不记得,也是,他可能连赵平今年多少岁都不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