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十月,东京城里风头最劲的人物都是韩琦。
劲到硬生生压过正在举行的制科考试,盖住应考士子们的怨声载道。
没办法,为了催缴税款,韩大相公可是十足十的大义灭亲。
连叔伯带子侄送进去足足八个人,而有欠缴税款行为,收到家书后才补足的三儿子也被得信的他唤到东京城,狠狠打了三十棍子,现在还没下得了床呢。
这做派,光是听着就让人直打哆嗦。
宰执一马当先冲着自己开刀,不惜自爆家丑,更甭说面临着失业危机的三司诸属官与胥吏了。
想要保住饭碗,那就去追几笔大欠款回来。
没错,是大欠款。对着普通百姓们使劲功劳也是有的,但搞不好会在考成档案里拥有一个软弱不任事的评价,将来仕途会不好走。
连对豪强大姓动刀子的勇气都没有,怎么能指望你将来独当一面呢?
因为高坐紫宸殿上的官家没有踩刹车的意思,风也就刮得越来越烈,江南西路甚至出现了去僧寺道观收积年欠税的奇景。
好在这股风似乎要将所有人卷进去的狂风因为狄青抵京而停止了。
好热闹的东京百姓很快转移了注意力,话题被迅速带到这位配军出身,屡立战功,挂帅出征平定西夏,如今又就职枢密使的传奇人物身上。
自立国以来,做官的海了去了,官至宰执的也不在少数,可纯以武臣身份走到这一步的,只有狄青这一个。
如果狄青能把这条路走通,走顺,那么自他之后所有大宋朝的武将,都得感激他这位前辈。
东京城里机灵的说书先生已经在搜集各路消息,准备编一部狄元帅征西传响响招牌了。
但处在舆论中心的狄青却远无说书先生口中那般满足从容。
恰恰相反,随着离东京城越来越近,狄青脑中的弦也越绷越紧,比之当初受阻兴庆府时,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奋斗数十载,他以从前根本不敢想的姿态重回东京城,只是不知道这次还能不能全身而退。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可从来不是一句俗语,而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彼时西夏未平,尚居东宫储位,所以同他推心置腹,纡尊降贵,如今可就说不定了……
范相还在世时也告诫过他,高估帝王的良心与底线,是取死的第一步。
狄青忧心忡忡,但对他的幼子狄说而言,少年人根本就不知道愁字怎么写。
在西北边州出生长大的狄说在远远望见东京城巍峨高耸的城墙时就已经激动起来,抽着马在漫长的队伍中来回乱窜,对着每一个认识的人说着“咱们到东京城了,咱们到东京城了”的话。
他跟随父兄一路南下,只觉内地随便一个州府都比生长的地方繁华不止一筹,而且里离东京城越近,繁华程度就越高,眼见就要到号称天下第一等繁华富庶之地的东京城,焉能有不兴奋的道理?
狄谘、狄咏这两个年纪更长的儿子却是能明白父亲心中隐忧的。
因为此番狄青归京任职,不仅把凭借伐夏之战才冒出头的狄咏强硬地召回家中,跟着他一起入京,还不厌其烦地叮嘱事实上当家的狄谘,一定要轻车简行,只用携带最低限度的家当,免得授人以柄。
若是狄青这番姿态还不能让他们明白父亲这是在用全家为质思退,他们也就不配做狄青的儿子了。
狄谘直接拽住狄说的马缰强制他停了下来,紧接着在后者不明所以的目光中送出一记暴栗,斥道:“毛毛躁躁,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到处乱窜,要是惊了马,或是惊扰了母亲,你怎么担待?”
长兄如父,狄青更是常年在外征战,狄谘这个长兄完全就是个小爹。狄说挨了揍根本不敢还嘴,又怕大哥再给出更严厉的责罚,只得含着一汪泪看向平时最疼他的二哥狄咏。
二哥现如今是同辈中唯一出仕的,他的面子大哥还是会给的。
只是这回希望落空得十分彻底,狄咏见着幼弟一副委屈样虽然心疼,但并没有出言阻拦。甚至还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失了靠山的狄说十分悲催地被狄谘罚了闭门抄书,整个人如同被霜打了的白菜,再也没有先前的活泼劲了。
狄青的四子狄谏只比狄说年长一岁,因年龄相近,两人素来抱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