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不居,岁月如流。春来柳生芽,冬至天落雪,时光好似长着脚一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庆历六年年尾。
一切好像变了,又好像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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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注释1),知州官邸。
弱发束冠的少年从马车上跳下,对着身边紧张不已的书童说道:“行了,瞧你那样。我身体哪里就差到那个地步了。
“这些年喝的药汤足有两个我重,父亲又借海贸之便寻了许多番邦异国的药材,有城中太医妙手,早好得差不多了。”
书童嘴中应着,脸上的表情却似要酿出苦汁来。
小郎君人很好,不过到底太年少,跳脱了些。尤其是入了综学,结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后,整个人就更跳脱了。
少爷是玩得开心,心境开阔了,可他是整日里提着脑袋当差,深怕一个不留神脑袋就不归自己做主。
整个泉州城谁人不知老爷是四十四岁上才得了少爷这么一个儿子,视做眼珠子般娇养着长大。
又因少爷生下来体弱,不仅延医问药,银子如流水一样淌出去,甚至收集医方编撰成书。
少年郎名唤沈括,自幼勤奋好学,长到这个年纪不仅将家中藏书看了个遍,还跟着父亲宦游多地,入了综学求学。
无论是书籍知识还是实践经验都已经称得上丰富,如何看不出来书童的心口不一。
于是拍了拍书童的肩膀,倾身凑到他耳旁说道:“放心放心。我先归家拜见父亲母亲,近几日不会出门。
“放你三天假,也好让你去见见林管家的那个丫头。同人家好生相看,若缺什么时,尽管对我说。”
书童本想用少爷您身边怎么能没人跟着伺候的话表示拒绝,但听到林管家、丫头两个字眼时嗓子像是被饱含水的棉花塞得满满当当,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脸更是红得如同火烧云一般。
哪怕是听到沈括的许诺,也只能胡乱点着头。
沈括简直看不得他这幅傻样,又是往他肩上拍了一巴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你可精神着点,这幅模样在我面前也就罢了。
“林管家可是帮着母亲管内院的二管家,见过的好小伙子车载斗量,你要还是现在这副模样,当心吃一通大棒子被打出来。”
书童这才从情绪中挣脱出来,小小呼吸了几口气将脸上的红晕收回去,然后目光坚定地对着沈括说道:“少爷您放心吧,我不会丢了您的脸的。”
沈括给了他个鼓励的笑容,一个人脚步欢快地从府内走去。
只是他这幅欢快的模样并没有持续多久,才绕过照壁,沈括就变成了规行矩步的大家公子模样。
沈括心中明镜一样,父亲虽因自己是老来子的缘故颇多宠溺,但若是他做出有辱家声形象的事,也是不介意来一顿家法的。
依着每次放假归家的规矩,沈括先是回到自己院中梳洗收拾一番,然后去内院拜见了母亲,然后才到前院去他的父亲——沈周。
沈周看着自己面前自信挺拔、青春洋溢的儿子,眼中闪过微不可见的欣慰与满意,旋即借着抚须这个动作将情绪掩下。
“从你入综学起到现在也有一年多了,感觉如何?”
从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来说,沈周是不愿意让儿子入综学的。
想他沈氏一族历代都有人出仕为官,仕途也还畅通,官阶不低。再加上诸多姻亲故旧,门生弟子,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作为他的儿子,自然是应该循着祖辈与他已经走过的科举之路,这样做不仅安全,还能承继几代人留下的人脉。
尤其是这个儿子既聪明又勤奋,在他眼中是能够官拜宰相,带领家族走向更高处的好苗子。
不过若想成就参天巨木,不仅要树苗好,施肥也少不了。
沈周一直将儿子带在身边,也有为儿子增广见闻,聘请各地良师教导的意图在其中。
而那综学,不过是依太子殿下成事。
学中老师多是考不上进士的穷举人,甚至还有为时人所轻鄙的诸多工匠。
为贫寒人家孩童启蒙,和注定无法成才的士子多开辟几条求生的活计还行,如何比得了他花大价钱和大人情请来的硕儒一对一教学。
不过沈周拿哭着闹着就是要去,口口声声说找到毕生所向的儿子没有办法,又有意朝东宫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