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瞬间便明白了孟侍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上一回,是董越求的子婴,而这一次,虞姬又是求的谁?
求的她吗?
为什么是她?偏偏是她。
虞姬轻轻吹凉了木勺中的汤药,伸到了项羽的唇边,项羽微微转过脸来看向虞姬,声音暗哑,“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他?
虞姬的目光一直落在那柄盛了汤药的木勺上,甚至于,她一直垂着眼帘,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她心疼他,在她的有生之年里,他是她倾尽了所有爱恋的人,她陪在他的病榻前,两日两夜不眠不休,可她也知道,他的心里,兴许根本就没有一点点她可以立足的位置。
兴许从一开始,她就错了,错得彻头彻尾。
倘若她可以早一点明白,她想,兴许她还是会选择留下来,留在他的身边。
就如同现在这般。
他是她的一生。
她伸到项羽唇边的手在微微地发着抖,甚至于端着药盏的手指有着被烫伤的一道道泛红的痕迹,项羽的目光从面前的手慢慢爬到她的脸上,他看到了她苍白无一丝血色的面容,看到了她低垂的又眸,两排睫羽下,两弯淤青的淡痕。
项羽再次在心底长叹了一回,伸出手去接过那药盏来,可就在他的指端堪堪碰到那依旧泛着温度的药盏时,那一直伸到自己唇边的木勺却在陡然间跌落了下去,那一汪已凉却的药汤,就正泼洒在项羽胸前的伤口上。
虞姬整个身子便顺着榻凳软软地滑了下去,手中的药盏也在瞬间落地,陶瓷的碗盏,应声而碎。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坐在马车上准备离去的孟侍医又被请了回来。
孟侍医看了面色沉重的项羽一眼,伸手搭上虞姬的手腕,轻轻闭上眼去。
“她,怎么样了?为何会突然间昏迷了过去?”项羽半倚在病榻上轻问道。
孟侍医不言语,只是蹙了蹙眉,那脉象微微虚弱,可他笃定,他不会把错,他睁开眼来,正逢上项羽半含探究、半含愧疚的目光。
“老夫向将军贺喜,项夫人这是有身孕了,只不过,许是近来忧思过多,劳累过度,而胎像略微有些不稳,待老夫斟酌一番,会给项夫人开一个安胎去郁的方子。不过将军多留意着,需事事当心些。”
姜玉姬知道这个消息时,已是四五日后孟侍医回归之期,孟侍医将两份医方交由宫婢的手转呈给姜玉姬,轻轻地叹了口气,“那项夫人真正是个要强的女子,返程已是快马加鞭舟车劳顿,又一连两天没日没夜地在病榻前守着,累得眼底都煞红,却不肯歇息一时半刻。老夫瞧得出来,她一门心思可都全部放在了将军的身上,倘若老夫这回没能将将军救了回来,兴许,她共赴黄泉的心都有了。只是如今兵荒马乱的,联军又彼此掣肘,互相牵制,那项将军势必要分神去将就军中事宜……项夫人此前中过毒,这前后隔的时日并不算久,若是有个什么不测,只怕她的身子,也承受不起。”
姜玉姬在孟昕离去后便久久地看着窗外,窗外已是入秋的天气,几株梧桐已经风中飘落着宽大的叶子,叶子掠过眼前,便消失在庭院的尽头,她便再一次想起那一日虞姬的话来,“从此之后,互不相欠,桥归桥,路归路。”
可是一脉相承的亲姐妹,血脉中上天注定的情份,又如何能够割舍得去?遗忘了去?
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良久,灵珠进来,瞧见姜玉姬依旧歪歪在坐在榻上,手边的茶水早已凉透,方好奇地问了一句,“王后,方才主上来过,说是小公主的封号好像已经拟定了,王后,是不喜欢吗?”
姜玉姬这才恍然回过神来,顿觉得双脚已隐隐地发麻,子婴什么时候来过,她竟然浑然不知。
子婴此刻就坐在玉堂殿偏殿的书房里,窗外夜已深,露霜重。
子婴放下手中的卷册,按了按眉角,又稍稍合了下眼,方再次睁开眼来,将一只小木匣从桌案下取了出来,木匣里,两枚素玉簪在一抹微光下绽放着幽幽的玉泽。
子婴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枚完好无损的玉簪是蒙云在府邸的后院竹林下捡到的,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相还,可他却没想到,他在有生之年,竟然还能见到另外一枚相同的素玉簪,只不过,却是断裂的。
他在日落西山的时候去见了姜玉姬,可他没能踏进殿堂里去,隔着一帘纱幔,他看着她独自坐着,目光落在窗外,却又似乎,飘向了更远的地方,那处地方,他看不到。
他就在门扇前生生住了脚,他原本要来告诉她,夫子陈逅已拟定好了小公主的闺名,陈逅说小公主降生的那一晚,虽然天上下着倾盆大雨,可遥远的天际,却依旧有着一轮圆圆的明月清晰的影子。
“明月”,他一路念叨着这两个美好的字眼一路走来,可他却发现,他在她的眼里看不到自己了,她目光所触及的地方,他看不到。
灵珠那一日跪伏在地上,哽咽着将事情的全部一五一十地汇报与他,他方知道,那个名叫虞姬的女子也曾不远万里来到咸阳城,也曾为了救那个人的性命而孤注一掷。
就如同前不久,那个人为了救姜玉姬般,孤注一掷。
那个人……
原来那个人,并不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
子婴起身挑亮了桌案旁的灯烛,火苗跳跃着,在无尽的夜里闪着一抹的微光,他陡然发现时间不够用了,整个大秦如同一堵千疮百孔的墙,处处是透风的大洞,需要完善修补,而岌岌可危的宫宇高墙外,联军依旧在一步一步紧逼,似乎,永远不肯罢休。
子婴在天萌萌亮的时候便已站在了咸阳城外的一处山峦之上,秋日的凉风里,这座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城池陆陆续续飘起了袅袅的炊烟,时任大将军宁弈牵着马立于身后,轻声地回禀着,“主上,那边传来消息,前些日楚怀王派项羽带兵去救援赵国,同时又派了刘邦领兵攻打函谷关。临行时,怀王还与诸将约定,说谁先入关,便封为关中王。主上,您看……这刘邦和项羽……可是眼下,刘邦的十万大军估计会从峣关进入,而项羽的四十万大军这两日似乎却没有了动静,据说是项羽受了重伤,命不久矣……难不成楚怀王是押了刘邦?”
“他不会死,”子婴冷冷出声打断了宁奕的话,“他也不能死,本殿与他,新账旧账,要一一算个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