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一直低着头,手心沁着湿意,而他的手指就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袖,不住地偷偷拭去那从掌心里层层冒出的汗水,他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不敢光明正大地看她一眼,她身上的淡香充斥着他的鼻孔,她的温言软语从他的耳朵里直直如铁锤般落在心底,可他却连抬头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距离是那样的近,近得她从打开的匣子里取出一只狼毫笔时,她的衣袖就划过他的手背,他甚至可以感觉得到她细碎而平静的呼吸,可他却胆怯了,他心心念念着想要见到她,可是当她就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却后怕了。
他想,定是场合不对。
他项羽什么时候怕过,又什么时候胆怯过?不足十岁就活捉了一条碗口粗的竹叶青,大蛇吐着火红的信子,他一伸手便掐紧了蛇的七寸;不足二十就跟着叔父揭竿而起,出生入死,踩过残缺的尸体,刀枪剑雨里、箭矢阵阵的兵阵就在面前,又何曾什么时候退缩过半步?
可是这个时候,他却怕了。
他不知道是如何被老掌柜牵着衣角步出前厅的,他在步下台阶时一个踉跄方醒悟了过来,可也只来得及匆匆抬眼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可她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月亮门的里面,一名碧裳红裙的家婢双手捧着他抱了一路的笔墨匣子,就那么生生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于她,又一次擦肩而过。
他随老掌柜回到了笔墨阁,老掌柜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老掌柜从酒坛里舀了一盏醉九仙递到他的面前,那扑鼻的酒香直直地钻进鼻孔,他方再次醒悟了过来。
“终于回神了?”老掌柜在他对面坐下,“老夫看你的魂儿都丢在公孙殿下府邸了。”
他极为尴尬地笑笑,只饮酒不说话。
“这酒,这醉九仙,老夫还是十多年前有机缘喝过,这么些年,没想到临死还能喝上一口。老夫替你留着,想喝了就过来陪老夫喝上一盅,叨叨闲话。”老掌柜拍了拍他的肩,“回去吧,再不如意,再不顺心的事情,回去睡上一觉,睡醒了再想想,人这一辈子几十年,白驹过隙,其实就那么一回子事。”
他去后院牵了他的马,又晃**着来到了清溪,午后的清溪有着几分的静寂,枯叶在冷风中飘落,冷风中,似乎多了一抹白莲花的清甜气息,他就站在埠头上,闭了眼,贪婪地嗅着那一抹冷风,仿佛,仿佛那风中有她远远飘来的呼吸。
他在日落夕阳的时候走进了茶蓼对面的酒肆,站在厅堂打量了一番,终于选定了一个位子坐下,他发现,从他坐的地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街之隔的茶蓼,门楣上斗大的字,晚风中飘飞的招牌旗,旗下招揽客人的小伙计,和茶蓼里面,自己曾经坐过的位置。
原来,那一日,那个请他饮酒的人就坐在那里。
可是那个目光的主人,他记不起。
项羽回到自己的小院时,已是月上中天,夜里的凉风吹过,让他有了几分的清醒。
推开院门,一个身影便裹着屋内炭火的气息扑进了他的怀里,那身体上残留着的一抹热度,便让他陡然间感觉到了一抹冬日风的阴冷,和一抹冷后久违的暖意。
虞姬依旧在灯下等着他。
项羽伸手欲拉开虞姬,可那抹热度,却让他莫名地有着一丝的贪恋,他抬了抬手,又无力地落下,由着虞姬将脸落进他的胸膛,蹭着他冰冷的衣裳。
“项郎,我的一方帕子不见了,就是那绣了并蒂莲的,项郎可见着了?”虞姬娇嗔着,温软的双手抚上项羽的脖颈,“还是项郎喜欢那一株并蒂莲,将那帕子悄悄藏于身上了?”
那双温软的手,便带着女子特有的芳香钻进他的鼻孔,隐隐的,让他有着几分焦躁与无比呼吸的窒息,“我让人修书一封,送至府上去报个平安,恐生变故,便捎上你了常用的丝帕以作物证。”
“项郎想的可真周到,不过,虞姬确实是想家人了,可是又不敢贸然回去,”虞姬微微叹息了一声,“哪怕是见上妹妹一面,也是好的。”
夜色渐浓,项羽在半睡半醒间梦到了那一日的清溪,溪水清澈见底,一叶小舟如同柳叶般飘浮水上,一抹熟悉的身影便立于船头,长裙随风而舞,玉带随风招展,而她纤纤玉臂就摘着那如玉的莲花,小舟在水面上穿行,而他就站在那断桥之上,隔着一池的莲叶看着她。
可是平地里长风四起,水浪高升,小舟在风中飘晃着,遥遥欲坠,他惊叫一声,从那断桥上一跃而下,水浪拍打着他,狂风肆掠,可他奋力地游着,在那一片落花的水面上找到了她。
她的头发散乱着,可她依旧是个出水的美人,如同那落进凡间的月中仙子,可仙子却笑着看着他,扶着他的手臂,湿透的躯体贴着他,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他将她用力地揽入了怀里,呢喃着她的名字,“玉姬、玉姬”。
他是被虞姬摇醒的,醒来后,面前是虞姬一张放大的脸庞,目光如水,“项郎,项郎怎么了?项郎可是梦魇了?是最近太累了是吗?项郎唤我做什么?”
项羽摇了摇了头,只觉得喉咙间仿佛堵了什么东西般,说不出话来,他拍了拍虞姬落在他脸上的温软小手,终于清醒了过来,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意。
他不知道是如何再沉沉睡去的,清早醒来后,便发现虞姬光**光洁的脊背,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
他轻轻地坐了起来,榻凳上、地上凌乱的衣裳便闯进了眼帘,他怔怔地看着,终挪开了视线,可就是掀被而起的一瞬间,却陡然间想起那个梦境来。
原来,只是一场梦而已。
院子里传来踏雪的一声嘶鸣,可那一声嘶鸣,却如同一记冬雷般地震进他的心底,他终于想起,就在夺得踏雪的那一日,就在他弃了手中的破刀,不屑地看向与他比试的剑客时,他感应到的那一抹目光。
那一抹目光离他不远,兴许就在那名蒙面剑客身后的那一顶车轿里,可那一抹目光,就和那一日在茶蓼的一模一样,带着三分欣赏、三分嘲讽与嘲弄、三分审视和猜测……
子婴从马上下来时,夕阳最后一抹颜色已然悄身隐进了云层里,蒙云依旧侯在府门口,上前默默牵了马。
子婴负了手便拾阶而上,习惯性地问道,“府上一切可好?”
蒙云压低了声音,“殿下,两日前笔墨阁送来夫人订制的笔墨,老掌柜带来的伙计,怎么看都像是那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