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奇斯
对于法院的牛仔和老古董阿克利,平账相当简单。他们就像一减一,或是五减五。但涉及汤豪斯,计算就有点复杂了。
毫无疑问,《蛮国战笳声》[1]那桩破事是我欠他的。那天晚上,我没让老天下雨,我他妈的肯定也不是故意撘警察的便车,但这并没有改变事实,如果我艰难地穿过土豆田回去,汤豪斯本可以吃着爆米花看完电影,溜回营地而不被发现。
值得称道的是,汤豪斯没当回事,即使被阿克利抽了一顿鞭子。我想道歉,他只是耸了耸肩——就像一个知道自己是一个无论犯错与否,总会时不时挨揍的人。不过,我看得出来,事情变成这样让他并不开心,要是我俩易地而处,我也会很不爽。所以,作为弥补他挨的鞭子,我知道自己欠他个人情。
让计算变得复杂的是汤米·拉杜的那桩事。他是一个三十年代蠢到没离开过俄克拉何马州[2]的俄克佬[3]的儿子,他是那种即便没穿工装裤也像穿着工装裤的家伙。
汤豪斯住进四号营房后,跟埃米特成了上下铺,汤米一点都不高兴。他说,身为一个俄克拉何马人,他认为黑人应该住在黑人的营房,跟黑人一起在黑人的桌上吃饭。看汤米一家站在自家农舍前的照片,你可能会好奇,俄克拉何马州的拉杜一家为什么这么排斥黑人,但汤米似乎没想过这一点。
第一天晚上,汤豪斯正把新发的衣服放进自己的床脚柜,这时汤米走近,要把一些事说清楚。他说,汤豪斯的床任他自由来去,但营房的西半边不欢迎他。洗手间有四个水池,汤豪斯只能用离门最远的那个。至于眼神接触,尽量减少。
汤豪斯看起来自己能应付,但埃米特忍不了这种话。他告诉汤米,室友就是室友,水池就是水池,汤豪斯和我们其他人一样,可以在营房自由走动。如果汤米再高两英寸,再重二十磅,再多一倍胆量,他可能会揍埃米特。然而,他回到营房的西半边,怀恨在心。
劳改农场的生活就是为了让你头脑迟钝的。他们在黎明叫醒你,让你工作到黄昏,给你半小时吃饭、半小时安顿,然后就熄灯了。就像中央公园里被蒙住眼睛的马一样,除了面前的两步路,什么都别想看到。可如果你是一个在巡演艺人的陪伴下长大的孩子,也就是说,是被小骗子和小贼养大的孩子,你永远不会让自己过于疏于观察。
举个例子:我留意到汤米一直在讨好跟他沆瀣一气的警卫博·芬利,他来自佐治亚州梅肯。我无意中听到他们中伤黑人,也诋毁那些支持黑人的白人。一天晚上,在厨房后面,我看到博把两个窄窄的蓝盒子塞进了汤米手里。凌晨两点,我看到汤米蹑手蹑脚地穿过营房,把东西藏进了汤豪斯的床脚柜。
因此,第二天晨检时,在博和另两名警卫的陪同下,老古董阿克利宣布有人偷了食品储藏室的东西,我没有特别意外;当他径直走到汤豪斯面前,命令汤豪斯把自己的东西打开,放在刚铺好的**,我没有感到意外;而汤豪斯的床脚柜里拿出的只有他的衣服,我当然也没有意外。
感到意外的是博和汤米——他们太惊讶了,竟然蠢到相互看了一眼。
博很搞笑地没有按捺住自己,居然把汤豪斯推到一边,掀翻他的床垫,想看看下面藏着什么。
——够了,监狱长说,看起来很不高兴。
这时,我尖声说话。
——阿克利监狱长?我说,如果食品储藏室遭了小偷,且某个混蛋声称罪魁祸首住在四号营房,以此玷污我们的名誉,那我认为你应该搜查我们每个人的床脚柜。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恢复我们的好名声。
——我们会看着办的,博说。
——我会看着办的,阿克利说,全打开。
阿克利一声令下,警卫开始走过一个个铺位,清空一个个床脚柜。瞧啊,他们在汤米·拉杜的床脚柜底部发现了什么,正是一盒全新的奥利奥饼干。
——这个你怎么解释,阿克利对汤米说,举着那盒可以定罪的甜点。
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可能会坚持立场,说自己从没见过那个淡蓝色的盒子。一个狡猾的年轻人甚至可以自信地坚持字面意义上的诚实:我没有把那些饼干放进我的床脚柜。因为,他毕竟没有。然而,汤米忙不迭地看看监狱长,又看看博,结结巴巴地说:
——如果拿奥利奥的人是我,那另一盒呢?
上帝保佑他。
那天深夜,当汤米被关在惩罚间大汗淋漓,博对着自己的镜子喃喃自语时,四号营房的所有男孩都围过来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如实相告。我告诉他们我是怎么看到汤米讨好博,看到厨房后面可疑的交易,以及深夜的栽赃。
——但饼干是怎么从汤豪斯的床脚柜跑到汤米的床脚柜的?一个好心的笨蛋恰好提问。
作为回应,我看了看自己的指甲。
——这么说吧,它们不是自己走过去的。
男孩们一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永远不能被低估的伍利·马丁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如果博给了汤米两盒饼干,一盒在汤米的床脚柜,那另一盒呢?
营房中间的墙上挂着一块绿色的大板子,上面列着我们必须遵守的所有规章制度。我把手伸到板子后面,取出那个窄窄的蓝盒子,夸张地挥了挥手。
——在这里!
随后,我们一同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互相传递饼干,嘲笑汤米结结巴巴,博掀翻床垫。
笑声停下后,汤豪斯摇摇头,说我冒了很大的风险。听到这话,他们都带着一丝好奇望着我。他们突然好奇,我为什么这么做呢。我为什么要冒着惹怒汤米和博的风险,去帮一个我几乎不认识的室友?更何况是个黑人。
在紧接着的沉默中,我假装一只手搭在剑柄上,目光扫过一张张脸庞。
——冒险?我说。今天这里没有半点冒险,我的朋友们。这是天赐的机会。我们每个人都来自不同的地方,因不同的罪服不同的刑。但面对共同的磨难,我们被赐予一个机会——一个难得而宝贵的机会——成为志同道合之人。我们不应逃避命运丢在我们脚下的机会。我们应该高举它,就像高举旗帜,冲向缺口,这样多年之后,当我们回首往事,我们就能说,虽然我们曾被判处日日做苦工,但我们肩并肩地勇敢面对。我们是少数人,我们是幸福的少数人,我们是一群兄弟[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