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情况和之前有些不同了。
没有光,没有暗,没有吸纳,没有下坠,世界仅仅抖了一下,像摇晃的果冻,于是一切就变了形,换了模样。
城市还是那个城市,街道还是那些街道,罪孽潜滋暗长,巷弄藏污纳垢,好似从未变过。但的确有什么改变了。仍然有风,仍然有雨,倾盆泼洒的暴风雨还在,却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恨意。
这是飓风。飓风过境时把某几棵虚浮的树木连根拔起,狂涌的气流和凌厉的雨线在黑暗中犁过大地。天上下起了乌贼雨,飓风卷起大大小小的鱼虾,将海里的乌贼冲上高空,然后劈头盖脸砸下,仿佛《出埃及记》里的青蛙雨。
举头三尺有神明。他想,这是自然对人的惩罚。也许是大自然,也许的确有神在高空中俯视人间,而巴尔的摩凭借诸多理不清的罪恶,惹得神明不快,才有了这场警示性的天灾。
时光回拨,他来到凯莉死前的时间,像寄生虫一般潜伏在个体无意识深处。这是飓风过境第一天。凯莉·摩尔活了过来,本已死去的吉米·金牙在这个时候也活蹦乱跳。一切尚未发生,一切仍在继续。他看到了真相。事实是,凯莉要求得到新型致幻剂的样品,而吉米也像答应他一样,答应凯莉第二天晚上会为她送去谟涅摩绪涅。当晚,凯莉回到家中,等待她的却是几个体格健硕的男人。
休·威尔比认出了那些人。尽管他们身着便装,神情冷淡而不屑,但这些人腰间的配枪出卖了他们。那是巴尔的摩警局的制式动能手枪。这些人全都是披了皮的巴尔的摩鬣狗,其中有几张甚至是他熟悉的面孔。曾经,凶案发生时,他浑然不知细节,如今,他以凯莉的视角看见了发生的一切—警察们把她带到了东部港区,将她锁在一个黑灯瞎火的码头集装箱里。
时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悄然流逝,凯莉被铐在一张牢固的木椅上,几乎无法挣脱。雾蒙蒙的未知令她恐慌,阴森森的黑暗令她恐惧。在忧虑中,悬而不决的命运罩住了她,她决定自救。她大声呼喊,疯狂挣扎,连人带椅倒在地上,用脚去踢,用手去摩擦,用喉咙里的声音尽可能制造任何一点儿生命的动静。但她是被陷阱夹断了腿的野兔,那副冷冰冰的手铐越挣扎便铐得越紧,勒得她几乎再也感受不到肿胀无力的双手。风暴的恐怖怒号掩盖了一切,她的一切喊叫传不了多远就在狂风暴雨和潮鸣电掣中破碎。
于是,她放弃了,仿佛所有猎物最终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等待命运降临,但不是出于内心安宁,而是心像肢体一样麻木,只是偶尔徒劳无功地动弹一下,才醒悟到自己不可能挣脱的事实。
等待是无聊的、枯燥的,黑暗中的等待总是显得格外漫长。之后某个时间段,集装箱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了。一个大腹便便的西装中年男人捧着一杯咖啡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门在他身后关上,黑暗尚未淹没视野,集装箱内壁上的LED灯泡便骤然发光发亮,投下五彩斑斓的虹光。
现在不是圣诞节,但灯是圣诞节的彩灯,集装箱内部的空间被五颜六色的灯光渲染得璀璨而迷离,煞是好看。在这光影摇曳之中,由于背光,男人的脸部和上半身罩在影中,一时间竟显得模糊、神秘、高大,像一座庄严而警惕的石像,唯有一双沉郁且意味深长的眼睛在暗色中阴晴不定。
执行副局长艾登·霍夫曼从阴影中走出,把凯莉和椅子扶正,替她松了松手铐。做完这一切,他退后几步,从腰间取下一只古怪的蓝色强光手电,并以一种幽远的目光盯着她。“名字?”霍夫曼一边问着一边把蓝光打在凯莉脸上。黑色人影内部飘出的语气撞在墙上又反射回来,于狭窄受限的空间内回响,仿佛声音是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旧日幽灵的叹息。
“你是谁?”凯莉不安地问道。她的脸上挂着泪痕,眼神楚楚可怜,泛着小鹿般的惊惧。“听着,我什么都没做,”她哀求道,“让我走吧,你抓错人了,我只是一个学生。”
“名字?”霍夫曼重复道。他的眼神略有闪烁,像是不忍,但他的语气和态度坚如磐石,毫无动摇。
“凯莉·摩尔!”凯莉瞪大眼睛,激动不解地喊道,“你把我带到这里,却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名字?”霍夫曼执拗追问,仿佛并未听见她的回答。
“凯莉·摩尔,我就叫这个名字,真的,不骗你。”凯莉快崩溃了。她已经尽可能配合,尽可能老实交代,却始终弄不明白这男人在玩什么把戏。
霍夫曼犹豫了一下,换了个问法。“在凯莉·摩尔脑子里的是谁?”
“你疯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凯莉有气无力地回答。
“在凯莉·摩尔脑子里的是谁?”霍夫曼又一次重复道。
“让我走吧,”凯莉疲惫而厌倦地说,“请让我离开这里,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在凯莉·摩尔脑子里的是谁?”霍夫曼摇了摇头,小心翼翼调大了手电筒功率,光线骤然明亮,湛蓝色强光驱散四周的圣诞节彩灯,几乎淹没了一切。“谁在那儿?”他大声喝道,“你的名字是什么?”
“休·威尔比,你的手下。”凯莉突然说道。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声带不受控制地发声,一个陌生的名字自然而然从她的唇齿间飘出,就像潺潺溪水顺势从石缝间淌过。“这不是我说的!”凯莉慌乱地喊道,“这不是我,我不受控制了,你对我做了什么?”
霍夫曼愣了一下,眼中似乎同样盛满震惊。“威尔比?毒品科的威尔比?”他皱起眉头,语气重新变得严肃。“好吧,威尔比,”霍夫曼耐心十足地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为了找出真相,为了弄清楚究竟是谁害死了凯莉·摩尔,休·威尔比心想。
霍夫曼的手电筒和集装箱内的场景布置像某种特殊的催眠手段,竟诱使凯莉·摩尔暴露出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他是时间下游的幽灵,逆流而上,回溯至凯莉·摩尔的个体无意识深处。可现在,他的想法汩汩冒泡,巧妙发声,在无意识深处响起时也在现实中响起。
“放了她。”凯莉说。这句话中的“她”诡异地指向凯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