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九族长皱眉:“你往这狮子炉里放的是什么东西?”
“蝎子钩。就是蝎子尾上最尖的那部分。这种毒虫只生活在干燥的北方,此地是没有的。”迷风将陶罐放回火上,望了望那尊张着大口的兽形炉,“这不是狮子。在中原,汉人叫它狻猊,他们说它是龙的九个儿子之一,平生最喜烟火,所以总是被雕刻在香炉上供奉佛前。”
“佛……”老人十分迷茫。听说中原人崇信的“佛”是慈悲的神灵,不杀生,连肉也不吃的。
这样慈悲的佛,怎么会和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妖巫、和这邪恶的秘术牵连在一起。他所做的一切如同魔鬼。
迷风没看他。他知道族长在想什么。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佛,什么又是魔。又有谁能真正地分清楚。
他只是专注于火上咕嘟咕嘟翻着鱼眼泡的那罐东西。千般毒物炼着,万种妖火熬着,多少个日日夜夜,就快要大功告成。他在这里头注入了多少心血。
……又有谁能够真正地分清楚呢……他决定什么也不去想。让那罐药慢慢煮着,巫师从脚边黑布囊中取出一小把灰白丝缕,看去像一些枯萎的草茎。他在昏暗火光中细心分辨,一根根理顺它们,指尖轻搓,将这些枯草捻成长长的线。
“族长来意我都知道了。迷风定当不负所望,今日您也亲眼瞧见。请转告九长老和山下族人,大家放心,该做的事我自会做。”黑袍男子头颅低垂,巫药蒸腾出刺鼻雾气笼着那张冷削如石的脸,然而他手里捻着白丝线像个专心女红的妇人,这情景既可笑又可怖。
他抬头看着老人,丝线绕在指上。
“一切按计划进行。”
“那就好。”野九族长仿佛吁了一口气,“大家都知道大祭司跟萨卡人是一条心。我就说计划不会有变的。这些年来的事,您都清楚。我们只求躲在这深山里过日子,吃口苦饭,养儿养女……大祭司,不是萨卡人爱惹事,是那些汉人不让我们活啊!若非逼得没路走,谁愿意打仗!汉人的命是命,我们萨卡人的命可也是命,谁舍得让孩子们去送死……”
“您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他们逼人太甚。既然左右是没活路走了,不如背水一战。还是那句话:迷风这条命是萨卡父老给的,当与折翼山的人共进退。”
“唉,那就好……这么多年啊……圣女她……全亏了大祭司抚养,那孩子十八岁了……养到十八岁,不容易……若不是真逼得没法子了,谁舍得……”野九族长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别说了。”迷风突然打断他,丝线在指间绷得笔直,“——我说过一切按计划进行。这是命。我——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搭上我自己。”
老人低声叹息。一滴浑浊的泪滑过满面沟壑,曲曲折折,等不到落地已找不见踪迹。
“那孩子可怜啊。可她一个人的命总是抵不过全族生死存亡……大祭司你明白就好。何况,她其实并不是……”
“一月之后,计划启动。我还有事要做,族长请回吧。”迷风斩钉截铁道,声音又快又冷。
没机会反悔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从没有过反悔的机会。
老人走后他继续守着那罐药。混沌的汤汁,如天地玄黄。有多少死去的肉体与灵魂,都在这里头面目模糊。迷风抬眼望着窗外夜色。风与雾呼啸滚过,湮没了星光。夜那么黑。可是他知道有个女孩她从来不怕黑,因为黑夜在她的梦里有十种颜色,焰火怒放的美……那女孩她是一头勇敢的小兽,她在喀都什高山顶上。
药液汩汩沸腾。千般毒物炼着,万种妖火熬着,多少个日日夜夜……十八载的流年。
迷风忽然笑了。当此夜亲眼看见十八载流年就在这罐子里,相依为命,一点一滴,煎熬成毒。没有人知道这秘药的成分,于千般毒物之外,汤火里熬炼的还有百具名刀的魂魄。
整整一百柄刀,它们的主人活着时不是沙场名将便是邪徒大盗。刀下杀人无数,刃口砍得卷了边。那是世间锋利无伦之物,刀死了,魂还在,戾气还在。他把它们拿来炼一炉无双毒药。迷风是天下人闻名丧胆的妖巫,他们说他的心是石头做的——不,他根本没有心。这个死神化身的黑袍男子,他断义绝情,六亲不认,一把宝刀杀起人来有多快,他的药就有多毒。
那女孩她不会知道。这炉药他已炼了十年。百具名刀之魂,十载慢火煎熬,在腥臭浓稠的汤汁里,百炼钢早已化作绕指柔。杀人,不见血。
丝线捻得很长了,绕在他指尖。像一根三千丈的白发,晶莹而脆弱。
丝线轻轻穿入银针。
在摇曳的灯火下,巫师迷风像个等候孩子归来的母亲,细心缝着新衣。她的冷暖饥饱,没有人比他更关心。那双男人的大手穿针引线,她又长高了,得做一件新衣给她……是的,最后的一件。他的手这么瘦这么冷,捋着线如同惨惨白骨,但他缝出的衣衫……
“师父,这衣服真好看!师父做的衣服是世界上最好的!”
女孩清脆的童音还在耳畔。为了她,他一向竭尽所能,他给她最好的食物,最柔软的衣裳,轻轻暖暖裹着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最后一件,还是如此。丝线长长地拉过去又拉过来,幻觉中那个小婴儿在细密针脚里长大了,长成折翼山上一朵青莲花。她颜如舜华,将翱将翔……迷风沉默地看着银针一下刺歪,扎了手指,却没有血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