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云廷眼眶一热:“多谢小娘子。”李楹将他扶起,盛云廷默了默,道:“小娘子,还请告诉十七郎,前路艰辛,天威军全军将士,跪谢!”李楹默默点头,忽两人听到锁链声声,转头一看,街坊边身着红衣拿着锁链的鬼吏已经在白雾中步步靠近,盛云廷忙将李楹推往街角:“小娘子,快走!”李楹看到鬼吏,也不敢再留:“我走了,将军保重。”盛云廷点头,他忽想到什么:“对了,小娘子,记得转告十七郎,某的尸身,就埋在通化门外。”夜色如墨,冷月如钩,李楹远远望着崔珣府邸朱色木门,她实在不想进去,但是她答应了盛云廷,她不能不进去。李楹抿了抿唇,透明身影穿过紧闭的大门,走了进去。她走过庭院海棠树,树上燕巢里的雏燕似乎是感觉到她的到来,突然啾啾叫着,李楹抬眼看了看燕巢,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柔和,但她很快又垂下眼眸,缩在袖中的右手用力去握了握左手的断甲处,剧痛让她头脑清晰不少,她看向崔珣书房方向,眼神漠然如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书房里,崔珣身披黑色鹤氅,正提笔在白麻纸上写着奏疏,他此病来势汹汹,才写了几个字,他便停下掩袖咳嗽一阵,咳完后,他又平静握起雀头笔,继续书写着,白瓷油灯暗黄光芒中,他提笔的手腕青色血管清晰可见,伏案的身影更是形销骨立,格外清瘦。李楹静静的在书房外看着,此人这般嶙峋孱弱,根本无法想象到他也曾是天威军的一员,也曾金戈铁马、驰骋疆场过,若换以前,她还会同情他,还会忍不住去想六年前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的真心却换来他无情的欺骗,她再也不会可怜他了。崔珣忽然停了笔,他微微抬头,待看到站在门外的李楹时,他先是怔了怔,然后冷淡道:“你怎么又来了?”既已被发现,李楹也不藏了,她深吸一口气,走进书房:“崔珣,你应该认识一个,叫盛云廷的人吧?”崔珣手中的雀头笔没有握住,啪的一声掉在了白麻纸上,溅起一片墨汁,他面上神色虽仍波澜无惊,但是掉笔的动作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望着李楹,一字一句道:“你,怎么知道盛云廷的?”“我遇到他了。”李楹顿了顿:“他的魂魄。”“他的魂魄,不是在枉死城吗?”“出了点意外,直到今日才被抓去枉死城。”李楹嘲弄:“崔珣,你不好奇出了点什么意外吗?还是说,你这个人,已经心狠到遗忘故友了?”崔珣按在书案白麻纸的手指开始慢慢收紧,白麻纸在他手中逐渐变形,指尖已微微发白,他似乎并不敢问,他不想听到那个答案,但最后,他还是问李楹:“到底发生了什么?”李楹没有马上告诉他,反而问出了在心中徘徊已久的疑问:“崔珣,你抓王燃犀,并不是想为我查案,你是为盛云廷抓的她,是不是?”崔珣没有说话,那便是默认,李楹猜对了,她心中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亏她还以为崔珣尽心尽力帮她研究案情,又冒着风险去抓王燃犀,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他抓王燃犀,就不是为了她。她只觉心又冷上了几分,对此人更加愤恨,她冷笑:“但看你病成这样,想必是还没来得及问出实情,王燃犀就被一把火烧死了,所以你才气病了吧?”崔珣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脸色愈发苍白,李楹忍不住苦笑:“看来我又猜对了,那我该说点什么?机关算尽一场空?”面对李楹的讽刺,崔珣终于开了口,他语气中竟带着一丝哀求:“你我之间,是我对不起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求你告诉我,云廷他,到底发生了何事?”此时此刻,他神情竟然有些可怜,李楹遇到他以来,他向来是冷淡倨傲的,就算在上元灯会被数人当面羞辱,他也是漠然置之,李楹根本想象不到,他也能这般低声下气。不,此人虽美如珠玉,又装的孤苦可怜,博人同情,其实内心,比蛇蝎还毒!李楹藏在袖子的手又狠狠捏了下断甲处,她疼的一哆嗦,目光也清明起来,她看着崔珣,语气十分平静:“我既答应了盛云廷,便不会食言。六年前,天威军被困,盛云廷奉郭帅之命,前往长安求援,途经长乐驿之时,被中郎将沈阙和王燃犀诱骗进长乐驿,乱刀砍死。王燃犀怕冤魂缠身,所以一道镇魂符,将盛云廷魂魄镇于尸身,整整六载,不得出。”崔珣手中白麻纸已被抓皱,他脸色苍白如鬼魅,胸膛起伏不定,呼吸也愈发急促,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李楹慢慢道:“如今王燃犀死了,盛云廷的魂魄也终于逃脱桎梏,他魂魄得出后,第一件事,便是跨上战马,急如星火,打马直奔长安城,只为将故帅所托禀报圣人,求他发兵,救出被困的五万天威军。”李楹说完后,崔珣并没有说话,书房内是死一样的沉寂,崔珣的神色相较方才也没有过多变化,只是呼吸又急促了几分,李楹莫名有些失望,她自嘲般的想,看来盛云廷看错人了,什么天威军的好儿郎,崔珣的心肠,早在这几年的酷吏生涯中变的心狠如铁,故友死的这般惨烈,都不值得他的一声叹息。她失望之下,也不知是不是应该继续将盛云廷的嘱托告知崔珣,盛云廷觉的重要,或许崔珣压根就不会在意,罢了,就算崔珣不在意,但她答应了盛云廷,她还是会告知他。李楹张了张口,正准备继续说下去,忽见崔珣竟然一口鲜血,直接喷到白麻纸上。李楹顿时被吓呆了,本来准备好的话连半句都说不出来了。她顿了半晌,才颤巍巍道:“喂,你……你没事吧?”崔珣的衣襟上、手背上,全部都是鲜血,他茫然的看着染满血的白麻纸,白麻纸中间写了一个“忠”字,鲜血蜿蜒流淌到那个“忠”字上,将“忠”染成了一片血红。李楹又试探性的喊了他一声:“崔珣……崔珣?”崔珣茫然抬首,他唇角仍残留一丝血迹,血迹的殷红,和脸色的苍白,形成鲜明对比,更衬得殷红如凋零赤薇,苍白如冷山皑雪,几缕墨丝凌乱垂在赤薇皑雪边,明明这是在人间,但李楹却忽有一瞬间觉的,她面前的情景,瞧起来,甚至比生死道的漫天曼珠沙华还要凄艳绝望。李楹连唤了几声,崔珣终于回过神来,他颤抖的抓过一旁的锦帕,但他手指颤抖到几乎无法握住锦帕,反复几次后,才终于勉强抓着锦帕,去擦那被鲜血染红的“忠”字,但鲜血已经浸透纸背,怎么擦都擦不掉,到最后,纸破了,崔珣看着破了的白麻纸,怔住了。他呆呆看着那破了的白麻纸,看了很久,李楹已经不敢再唤他,他却终于开了口,他一开口时,李楹才发现他声音都在不由自主颤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崔珣,这样慌乱失措的崔珣。崔珣嘶哑着声音问她:“云廷他,还说了什么?”李楹镇定了下心绪:“他说……沈阙与王燃犀既然杀了他,那证明天威军覆灭必然有冤,他说天威军五万人只剩你一个人了,让你给他们洗雪昭屈。”洗雪……昭屈……“天威军众将,丢城失地,圣人下令籍没家产,不许收尸,不许下葬。”“曹五郎的母亲去世了。”“是不堪受辱,上吊而死。”崔珣眼前,似乎出现了书简上密密麻麻的天威军家眷名录,其中朱笔划去的人名越来越多,他只觉心脏处如被一把无形的利刃狠狠刺入,每一次跳动,都疼到快要窒息,因为疼痛,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如纸,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血迹斑斑,他哑着嗓子问李楹:“还有呢?”“还有……他说,前路艰辛,天威军全军将士……跪谢!”“跪谢?”崔珣茫然重复着这两个字:“跪谢……跪谢……”他掌心已经血肉模糊一片,任凭指甲再怎么深深掐进去,也麻木到没有痛觉,当肉体的疼痛都无法转移内心痛楚时,他双肩无法抑制的开始颤抖,他紧紧咬住牙关,但眼泪还是一颗一颗,从眼眶溢出,滑下他苍白如鬼魅的脸庞。李楹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崔珣,哭了?这个残忍至极的酷吏,这个冷酷无情的奸佞,也会哭?但是崔珣,的确在哭。他哭起来时,咬着牙,没有声音,只有一颗一颗豆大的眼泪从苍白脸颊滑落,砸到白麻纸上,白麻纸上血和泪交织到一起,已经分不清什么是血,什么是泪了。李楹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原来崔珣,真的会哭。她对崔珣的无比憎恨,都被此刻的震惊给冲淡了,除了震惊,她竟然还有一丝对崔珣的怜悯,这让她都差点忘了来时想好的报复。她正惊愕时,崔珣却缓缓开了口:“云廷有没有告诉你,他的尸首在哪?”李楹这才想起自己盘算好的报复,她收起心中的怜悯,缓缓点了点头。“在哪里?”李楹道:“我不会告诉你。”崔珣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说什么?”“我说,我不会告诉你。”崔珣大怒,他因为情绪激动病弱无力,但此刻他居然踉跄站起,一步一步,逼近李楹面前,李楹被吓得步步后退,直到抵到墙壁,退无可退。崔珣怒视着她:“云廷的尸首,在哪里?”“我答应了盛云廷,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李楹快速说出已经想好的台词:“你骗我骗的那么惨,我总要让你付出点代价,你之前答应过我查案,我现在要求你履行你的承诺,等真凶找到,我会告诉你盛云廷的尸首在哪里的。”崔珣愤怒至极,他忽掐住李楹的脖子:“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云廷的尸首,在哪里?”李楹被掐的窒息,她忽笑了:“我已经是鬼魂了,难道我还能被你再杀一次?可笑!”崔珣愣住,他失魂落魄的放开李楹,李楹捂着脖子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