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起这些事也不算有多痛苦,毕竟最痛苦的那个夜晚已经过去了,后面这些经历已经伤不了他太多。
亦无殊安静听着。
“然后就遇到了你,”翎卿笑看向他,“我当时觉得你可有病了你知道吗?我们俩又不熟,才刚认识吧,你张口就要住我家,住就算了,不给钱也算了,还想给我当老师,跟我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我当时一天八百次升起念头想把你赶出去,最后莫名其妙又没这么干。”
就那二十天,说是金屋藏娇,其实统共就一张床。
翎卿从小不知道受了多少人的恶意凝视,怎么可能愿意和一个陌生男人睡一张床,直接把亦无殊打包了扔地上,席子草草一卷,没把人冻死就算完。
亦无殊不良于行,还得起来自己打理自己,枕头也没有多的,还是拿翎卿换下来的衣服卷一卷当枕头。
至于为什么不拿他自己的?
因为他就一套衣服,翎卿为一个陌生人买院子是极限了,不准备给他购置这些,亦无殊倒是可以自己化,但他那会儿也到了极限,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勉力支持,也不好拿着所剩不多的命太铺张浪费。
就如他和翎卿说的那样,他遇到翎卿的那天就该死了,死在那个寒星寥落的夜里,但他遇到了翎卿,于是努力多活了二十天。
夜深人静时,屋里就只有他们的呼吸。
和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同处一室,翎卿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后来想起来,那二十天是他睡得最安心的日子。
好像回到了熟悉的港湾。
明明不认识床边这个人,但他就是知道,有这个人在,他不会有任何危险。
“把你送走之后我又开始修炼了,当时已经知道了老魔尊身上有那对蛊王,就想着能不能拿来救你,于是暗地里开始筹谋怎么扳倒他。”
翎卿说这些,不只是说给亦无殊听,也是说给眼前的坟茔听。
世界上缺失了他这些年的三个人,都在这里了。
剩下一个非玙……翎卿觉得这些不那么欢快的事情还是不要说给他听了,非玙最近越来越有从前的模样了,搞不好还会一边听一边抹眼泪。
他叹口气,“我现在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说非玙和展洛很像了,不过展洛没这么……爱哭,他都是干打雷不下雨。”
亦无殊道:“谁叫你就喜欢这种?”
“这醋就没必要了吧?”翎卿失笑,“非玙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不提了,展洛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可是直接扑到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大喊英雄救命的。”
展洛——那时还是展佑丞。
这小子自称什么一脉单传的神偷传人,其实整一脉上都只有他一个人,翻开师门宗谱,一溜全是他自己。
但这小子传这么多代,技艺那是一点没有。
两人第一次相遇时,展佑丞在一户人家里做短工。
但他和翎卿一样,都不知道,魔域里就没有做工一说,只有当牛做马为奴,工钱那是想都别想的。
其他人是被强迫,他是自己屁颠屁颠送上门,白干一个月,领不到钱,主家给他们的餐饭又少得可怜,其他人还能吊着命,展洛这种胃口大的,是真的要了命了。
他饿得两眼发昏了,趁着主家宴请客人,跑去人家办的宴席上偷烧鸡吃,还是去厨房偷,不出意外又一次失手被抓,被人撵得鸡飞狗跳,一边道歉一边抱头鼠窜,撞到翎卿面前时嘴里还叼着一根鸡腿。
过了百岁后,翎卿凡是出现,基本就是一身披麻戴孝,本就纤细,用这种雪白宽大的斗篷一披,用旁人背地里形容他的话来说,把他往树上一挂,都不用化妆,就能比吊死鬼还吊死鬼。
展佑丞这一撞,他衣摆霍然印上一个油腻腻的印子。
他看着那个印子,许久没说话。
魔域的少主向来沉默寡言,极少开口,比之坚冰还要不近人情。
白麻斗篷和面具将他的脸挡得严严实实,外人只能看到他白得吓人的下颌。
追上来的人一看他,当场就跪了。
主人家更是不堪。
平日里横行霸道动辄把人当牲畜打死的大魔修,膝行到他面前,战战兢兢地解释,毫不犹豫就把展佑丞交给他处置。
翎卿漠然置之,并不搭理。
事实上,在展佑丞撞到他面前时,他已经快有一年没有开口说话了,人也越来越倦怠,精神麻木,提不起兴趣,也生不出情绪,看什么都像看石头。
他那时比起死人,也就是还能喘气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