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也是未央宫中天子宴席上的嘉宾。夜风吹过来,发出鬼哭一般的啸声。风里有甜味,还有血腥气。君侯杀人时血溅在脸上身上,身上时常都留有这样的气味。在这样的风里,赵平漫无边际地想了一些东西。然后他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念头,不知道君侯此时在想什么。这一回征匈奴,表面上的主帅是大将军长平侯,率领大军从正面缓慢地压过来。但赵平知道,实际上的主帅是他所跟随的这位君侯。骑兵,绕后,长途奔袭,出其不意。赵平张嘴喘了一口气,单是回想,他还没有平复的心跳就再度激烈起来。很难说是紧张,恐惧,还是亢奋,或许这些情绪原本就分不清楚。每次跟在君侯马后都是这样,瞳孔紧缩,呼吸急促,心如擂鼓,流血漂橹。其实赵平不大懂君侯为什么喜欢吃糖块,比之未央宫中的甘露,他其实觉得君侯这样的男人更适合喝烈酒。不醉人的酒,真的能满足君侯的胃口吗?所谓富贵险中求,他至今一直跟随在君侯的马后,其实很难说,贪求的究竟是之后的富贵,还是求取时的凶险。那种凶险,比烈酒还更让人沉醉。君侯本身就已经是最烈的酒了。浇在刀刃上,舔一口,血和酒一起入喉的那种。赵平深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今夜他们刚杀人回来,军功前所未有——匈奴的单于死了,赵平听说过他的名字是伊稚斜。新的单于说要归降大汉,希望君侯后退,给他召集部族的时间。归降,这并没有什么悬念。大将军麾下的大军正缓慢地合围匈奴剩下的部族。因为有红薯充当军粮,这次动用的军队前所未有的多。内外交迫,匈奴一定会归降。既然君侯在这里,匈奴一定会归降。所以君侯在想什么?在滔天功绩唾手可及的现在?咬糖块的声音停住了。君侯的糖吃光了?赵平下意识想。但立刻他就推翻了这一猜想。因为月光消失了。就像是走山路时,峰回路转,月光忽然被遮挡在视线之外。赵平呆滞的,缓慢的抬头,动作僵硬得几乎要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正有一座山,在他面前,徐徐升起——……林久抬起头。系统正在她耳边讲话,“霍去病好喜欢吃糖果,照他这个吃法会发胖的吧。”林久不理他,他继续奇思妙想,“后世有人猜测霍去病的死因,说是因为长期那样长途奔袭,在这种落后时代创下闪电战那样的奇迹。”“奇迹之下是补给跟不上消耗,对身体的损耗日益严重,最终一场病来,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现在有糖吃了,应该就不会——”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说,“是不是搞错了,我好像监测到——”那个字他说不出口,但林久已经说出来了。“神,匈奴祭祀的神。”系统已经傻了。但林久还有余裕微笑,“祂在找我,你看,祂模仿我。”她站起来,一手按在身前的漆案上,一手按住后颈。【云山神女】那条雪白的裙裾有半身都被染上了斑斓的色彩,细看正是疆域图景。如果那朵花没有被给出去,斑斓的衣裳也不能再与白花相配。但毕竟还有半身纯白,在【持花】之外,可以【带剑】。系统也疑惑过【带剑】的含义,【云山神女】这衣裳似乎也并没有佩剑。直到此时,他眼睁睁看见林久从后颈中,缓慢地拔出一把长剑。——赵平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荒谬的念头。他觉得君侯早就知道这座山会出现,他一直在等这座山。所以他不停地吃糖,因为期待也因为不耐烦。赵平之前以为他在等匈奴的归附,等那滔天的军功。但他可是冠军侯霍去病,区区匈奴举族归附怎么配得上他这样的等待。事实上,赵平不确定那是不是一座山。说是山,只是因为那东西实在是大,遮天蔽日。可是没有长满人脸的山,类似眼珠的东西在山上脸上胡乱生长。很难形容那到底都是什么东西,赵平看一眼都觉得想吐,可又没办法移开视线。胸腔里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大,停不下来,全身的血都往脸上涌,头痛欲裂,赵平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炸开了。然后月亮升起来了。有什么东西,劈开了天,于是月光显露在人前。起初赵平并没能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因为没有见过丝带一般细长的月光。但很快他意识到那是一把剑,接天的剑。月光照在剑身上,那种霜雪的光亮,一瞬间就压过了漫天幽幽绿光。更多的月光照落在那把剑上,四面八方折射出无数道银亮的光。剑的影子如同荆棘,密布整面天空。山之既高,可若是整片天空覆压下来,山似乎也不算什么了。赵平尽力睁大眼睛,仍然不能看见究竟是谁在挥剑。他只看见,当那把剑被挥动时,整片天空都跟随着移动————系统轻声说,“那是什么东西。”不敢大声,因为不敢惊动那种东西。他揪着头发,混乱地说,“我知道那是神,但是我不明白啊,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说到最后,系统几乎是在惨叫了。其实他都懂。就算之前不明白,但在事情发生之后,同步林久的思维,答案自然而然就向他开放权限。所以他知道这座长满人脸和眼珠的山是匈奴崇拜的神。神第一次出现,是因为历史发生了改变。因此林久谨慎假设,大胆推测——只要历史发生改变,神就会出现。大汉的历史已经被利用过一次,再来一次,就算杀了刘彻,神也不一定再次出现。所以林久的视线投向了匈奴。匈奴举族归降,这当然也算是改变历史,所以神的视线也随之投向了匈奴。系统忽然想到一句话,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鲲鱼飞到天上,就变成了鹏鸟。神的视线落在匈奴的土地上,就演变成了匈奴祭祀的神。然后,然后林久就可以来吃饭了。系统之前一直觉得奇怪,总觉得林久不至于为了刘彻而如此地大费周折,尽管给衣服染色似乎也算不上大费周折。现在他明白了,根本不是为了刘彻。她吃过神,食髓知味,还想再吃一次。所以她需要神再次出现,就像是点外卖一样。饿了,点一顿外卖,而现在外卖送达——就这么简单。个鬼。系统抓着头发痛苦地打滚,理解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就像是遭受精神污染一样痛苦。他之前就怀疑过林久不是人,可现在想来他之前还是太保守了。到底是什么东西才会有这样的思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