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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第1页)

“竟然真的——”“搬来了一座山。”在汉武朝做神女天地之间雷霆霹雳不绝,闪电如暴烈的狂蛇纵横过苍穹,狂风暴雨无一刻止息,天地嘈杂,可此刻天地之间却又像是不闻一丝声息。刘彻立在原地。风雨扑面,他立在原地。天地风雨仿佛都离他远去,此时他眼睛里只有那座山,那座在狂暴的潮头前,冉冉升起的山。人在什么时候说起山?说千秋万岁,说起山。说巍峨接天,说起山。如日之恒,如月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在这个时代,山是图腾,与日月相提并论,共同计量永恒。人匍匐在山的脚下,人供奉山如供奉神明,人向高山顶礼膜拜,便如此代代相传。山若有命,则命在永恒。山若有生,则以七千万岁为春,七千万岁为秋。在这以千万岁计数的春秋中,人算什么?人怎么配见证山峦的升起?不,不对,这不是升起,这也不是生长。这应当、应当叫做降临,神迹在人间降临,神迹在凡人眼中降临!刘彻在此时简直诧异于自己的冷静,他直面这样的神迹,思维竟然还是清晰的,甚至因过于清晰而显得冷酷。他在想,他此时应当抬起手,整束衣冠。神迹当前,理应正襟危坐,尽管这里没有坐席,但至少应当整束衣冠吧?他这样想。可他抬不起手。他是人皇,号称天子,可在神迹降临的时候,这种绝强的威慑之下,他连手都抬不起来。一只手伸向刘彻的眼睛,苍白柔弱的指尖,在黑夜和雨水中,尖尖五指不停地滴着水,肤色白得简直有冻玉和花瓣的质感。那是神女的手,越来越近,近得几乎要触摸到刘彻的睫毛。然后这只手就真的触摸到了刘彻的睫毛,指尖拨动刘彻的睫毛。大雨瓢泼,巨大的雨点打在刘彻身上脸上,压弯了他的睫毛也压乱了他的睫毛,神女的手就剥开这些弯和乱的睫毛,让刘彻的眼睛完完本本地显露出来。然后神女踮起脚尖,凑近刘彻。她凑得那样近,睫毛几乎要和刘彻的眼睫毛叠在一起。太近了,这是比同床共枕还要更近的距离,呼吸几乎都在此时交缠。神女浑身都被打湿了,滴着水的长发,雪白的脸,她长得那样美,是刘彻平生仅见的美人,甚至用“美人”两个字来形容她,都像是对她的一种辱没。可刘彻心里升不起一丝绮念。人是不敢对神女生出绮念的。刘彻甚至放下了方才那险些要伸出去的,将要拉住神女的手。雨还是那样大,风却变得微弱了,潮在靠近,但山也在升起,越来越高,高可接天。巨大的潮拍击在山上,发出喧天巨响,浊黄色的水在雨中四散飞溅,此刻那道潮中同时分出了河湖海川和瀑布,天地间一切水的表现形式都被收录在巨潮撞击高山的这一刻。可就算这么多水加在一起,也分毫不能动摇巍峨的山势。甚至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已经不再有那道潮的存在了,数息之前他们还在潮头之前恐惧乃至恐慌,准备着疏散灾民,放粮赈灾,甚至夜召群臣,以商对策。但现在那道潮已经什么也不是了,在真正的神迹面前,凡人为之恐惧乃至恐慌的天灾,已经什么也不是了。刘彻呆站在原地,他被那道潮震悚住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而神女——神女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他,或者更确切地说,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睛。她在看什么,她是不是在刘彻的眼睛里,看见了她自己的倒影?轰隆隆的巨响中,闪电碾压过苍穹。龙蛇影外,风雨声中。刘彻和神女对视,就在此时此刻,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匪夷所思到他不能不怀疑自己是在发疯。可他又做不到不去想:是不是,其实神女是在他的眼睛里,看她自己的倒影。神女先前说,“雨。”这样的一个字。她是不是对人间的雨感到好奇,就像是降世的第一天,她对马车上的一个果盘感到好奇。她是不是故意淋湿自己,想看一看自己被雨淋湿的样子?她来的地方,是不是,既不是人间,也从没有过雨?她根本就不是在看刘彻,她也不是在和刘彻对视,她拨开刘彻的睫毛,不是想看到刘彻的眼睛,而是想要从刘彻的眼睛里,看她自己的影子。刘彻没办法否认的是,在神女被雨打湿的那一瞬间,他心里起了一点异样的心思。神女向来不食人间烟火,她走路的时候不穿鞋,因为她的脚根本就不会踩在地面上,便如传说中的冯虚御风,分明行走在人间,却又离人间那样远。神女不履足红尘。可现在她被雨淋湿了,原来神女也会被雨淋湿。她站在雨中时,和人间任何一个站在雨中的女孩子都没有什么不同。她淋了人间的雨,会不会变成人间的人?这就是刘彻那时冒出来的念头。就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他向神女伸出了手,他竟然敢向神女伸出手!他当然没碰到神女,怎么可能碰到神女。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神女和他对视,然后神女向他伸出手。就像他没有碰到神女,神女同样也没有碰到他,神女的手悬停在他眼前,手上滴落着水珠。是在过了一会儿之后,刘彻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神女不是在向他伸手,神女其实是在向他眼睛里的倒影伸手。神女说“雨”,是在好奇人间的雨,也在好奇自己在雨中的模样。于是神女放任自己被雨水淋湿,又要从他眼睛里看到自己被淋湿之后的模样。可那时他眼睛里倒映着将要到来的潮的阴影,混淆了神女在他眼睛里的影子。于是神女向他眼中的倒影伸出手。神迹就在这里发生。高山于此冉冉升起,浩荡的奔潮一头撞在山上,撞得粉身碎骨。一场天灾尤是消弭,不必再有杀人十万,生民涂炭,伤稼千里,饿殍遍野。这么多么、多么宏伟的一场神迹,值得书生们泪流满面,写尽天下的竹简。刘彻以余光看见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在下跪,他带来的侍从跪下了,留下来的窦家人跪下了,就连窦婴,那个魏其侯,都已经在这神迹面前弯曲下了膝盖。此时此刻,河道两岸,不知多少人在黑夜中向这座山顶礼膜拜。可这场神迹的缔造者,让这座山升起来的神女,却根本不在意这些事情。她真正在意的只是——刘彻看见神女抬手抚摸她自己的头发,水淋淋的手感似乎使她陌生又疑惑。她不在意潮,也不在意山,她不在意杀人,也不在意伤稼,她只看到刘彻的眼睛里不再有纷繁的倒影,她可以清楚地在刘彻眼睛里看自己被淋湿之后的模样。仅此而已,如此而已。这就是神女,真正的神女。刘彻在心里轻声说。她伸手向天地下令,而天地就真的响应了她的号令。这在她眼里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理所当然到她甚至懒得多看一眼。此时她只是在用一个人的眼睛照镜子,看着那个人眼睛里的,自己淋湿之后的模样。人间雨,雨时她。她淋了人间的雨,会不会变成人间的人?关于这个问题,刘彻已经得到了答案。不会。她淋了人间的雨,仍然是行走在人间的神。这个神,现在就待在他身边。一些情绪从刘彻心底浮上来,就像鱼浮上水面。是在那座山升起之后,刘彻方才意识到,他自己真正的心意。窦太皇太后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要输了,但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因为他很清醒,他知道他以后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潮来的时候,他不甘心,觉得苍天不佑,但他依然不动声色。因为他很冷静,他知道一场水灾而已,撼动不了他的地位。他很冷静,他很清醒,冷静清醒到,仿佛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只在此时,看到那座山的时候,刘彻才忽然意识到,其实除了失望和不甘心之外,在他心里最深处,是藏着那么一些期望的。可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期望什么,木已成舟,覆水难收,还要期望什么?还能期望什么?莫非真的能期望一场神迹吗?神迹啊,这两个字,甚至没办法说出口,只是在脑子里想一想,都已经是最大的荒诞不经。可此时此刻,他却真的期望到了一场神迹,一场属于他的神迹!他其实一直都忌惮神女,他没有一刻忘记过,神女觊觎他的血肉。但那可是神女啊,随着神女带来一场又一场奇迹,就算是被神女觊觎着血肉,好像也并不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甚至开始变成了一种殊荣。而到此刻,亲眼目睹山峦遵从神女的号令在河上升起,刘彻心中对于“食人皇血肉”这件事情的芥蒂终于完全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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