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神女说“我看见”,她怎么能看见?刘彻此时膝下还没有孩子,别的男人的妻妾难以直入禁中,未央宫中根本不可能有怀孕的妇人。这话中有疑点,可是这又根本不是一个疑点。神女口中的看见,怎么可能被视野所禁锢。她的眼睛是神明俯瞰人间的眼睛,她的看见不止局限在帝国疆域内吧,“行走在大地上”,或许是草原上那些匈奴的女人?也或许是千年前和千年后的人,神的眼睛里看见的是什么,凡人又如何妄加猜测。揣测不出来的啊。神明既问,凡人便只能答。“她们在怀胎。”刘彻说,他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呼吸平稳、语气平稳。神女露出迷惑的神色,轻轻一歪头。她凑得那样近,歪头时长长的睫毛几乎抚摸过刘彻的眼球。刘彻拼尽全部力气方才克制住眨眼的冲动,“怀胎之后,会有孩子被生下来。”“很小很小的小孩子,生出来,长大,变成大人,再生下自己的孩子。”刘彻竭力用简单的言语阐明这一过程。男女之间谈论生育的话题,实则是有些暧昧的。此时民风简朴,诗经的浪漫尚未远去,男女之间并没有任何限制,芦草边,月光下,河流旁,随时随地都能发生一段故事。可刘彻根本没往这方面想,人和野兽对峙的时候脑子里会有风花雪月吗?只会想着如何逃出生天吧!命运真是奇妙啊,片刻之前他还是宣室殿上的皇帝,他发话则天下顺从,群臣都在他的威严下瑟瑟发抖。而现在他变成了神女脚下的凡人,以比对待汉匈之间的战争还要更严肃更认真的态度,来为神女阐述凡人之间的生育。神女点了点头,好像听懂了刘彻的话。这一瞬间刘彻感到一股高兴漫上心头,是很久没有过的,幼年时被父皇称赞功课的那种高兴。然后刘彻听见神女说,“那你要给我生个孩子吗?”在汉武朝做神女四面静寂到可以称之为死寂,几乎能听到血液在骨肉间流淌的声音。刘彻拼尽全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他不至于混淆神女话中之意,诚然诞育后代这件事情从来都只会在女性身上发生,这甚至已经超越了常识的范畴,而变成了根植在各人骨头里的本能。可是——说话的是神女。凡人的常识乃至本能在神女面前算得了什么?神女开口说话,便是在宣告人间之上神明国度的法则。“那你要给我生个孩子吗?”是这样说的吧。神女直视着刘彻的眼睛,她的袖子动了一下,宣室殿上便仿佛腾起一朵云。她的手,按在刘彻的胸口。她几乎完全没有用上力气,细长柔软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衣物,隔着厚重的冕服,刘彻原本不应当察觉出她的触碰。可偏偏此时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此时正待在宣室殿,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和神女,神女的触碰便是此间唯一真实的存在,除此之外,尽是虚妄。所以怎么可能察知不到,甚至已经超出了“触碰”的范畴,而仿佛已经深入皮肉,在骨血之中移动。从胸口,下移,到腹部。神女说,“你的肚子也会、变大吗?这里会不会、鼓起来,很高很高地、鼓起来。”她话音间有停顿,像小孩子在说话,生疏不熟练,有点笨拙,惹人发笑。可刘彻一点都不觉得可笑。谁能在这种境况下觉得可笑?世间并非没有神明与凡人结合而生子的传言,上古有华胥氏感雷神之精而生神农氏,商周有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契,就连他们汉室天下,也有刘媪于大泽中与龙嬉戏,感而有孕,生太祖高皇帝的事迹。可是翻遍本朝、春秋、商周乃至上古流传至今,全部的帛书和竹简,谁曾听闻过以男子之身受孕的奇事?前无古人甚至前无古神,这样的事情,刘彻不怀疑神女做不到,神女当然做得到,可是他要付出什么代价?像是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刘彻霎时间意识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有意无意忽略的一件事情。代价。从降世至今,神女一直在帮他,神女给他红薯,后来神女又给东方朔水泥,给董仲舒天书。刘彻厌恶董仲舒和东方朔得到神恩这一件事本身,可他也不能不承认,神女为这两人赐下神恩,其实还是在帮他。这偌大的江山和王朝并非一人一肩就能撑起来的,他是皇帝不错,可皇帝也需要能臣来帮衬。东方朔和董仲舒,便是神女为他选择的能臣。神女在帮他成就他的千秋大业,可神女根本就不在意这所谓的千秋大业,她为的是刘彻的一身血肉,为了得到她此时的恩赐,刘彻注定将在今后付出这一身血肉。得到,付出,天底下再也找不到这么合理的事情。那倘若他现在答应,生下神女的孩子,他能得到一个神的孩子。将要付出——人难道真的能承受神明扭曲天地大道而赐予的这一场生育?!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刘彻根本也没有试图去想答案,他的大脑已经被这个问题完全充塞了,模模糊糊的阴影就隐藏在这个问题之后,可他不敢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