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人尽皆知,高皇帝将去国成仙。宴席之后,刘邦独自去见林久。他在林久身边沉默着站了很久,然后他说,“神女,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汉宫的宴会上他表现得那么快活,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触现在住在汉宫里的人,那么多人都簇拥着他,可宴会之后,他看起来却那么地悲伤和落寞。“我是应该躺在坟墓里的人了。”刘邦的声音变得有些茫然,他停顿了一会儿,轻轻地说,“有时候我会想,我如今留在世上的意义是什么。”他曾经有过江山,但他的江山已经有了后来人。他曾经有过皇位,但他的皇位也已经有了后来人。天下当然还有未竞的大业,可这大业如今也后继有人。于是他什么都没有了。曾经的熟人,亲人,仇人,全都已经躺进了坟墓里,宴席之上人声鼎沸,却全都是他的陌生人,他如今孑然一身,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不,不对,是孤魂野鬼。这只孤魂野鬼长长地叹着气说,“我曾拥有天下,却终究是,人寿有时尽。”林久在这时转过身,她的眼神冷淡,但此时这冷淡的眼神有着刀剑般锐利的锋芒,她看向刘邦,问他,“你曾有过的那也算是天下吗?”刘邦愕然。在他快病死的时候,都不忘在医生面前强调“我布衣起兵,取得天下”。如今他是孤魂野鬼,还是不忘说“我曾拥有天下”。这是他最为骄傲的事迹,他登上了人间的皇位,死亡也不能剥夺走他的这一份荣誉。可现在神女说,“你曾有的那也算是天下吗?”竟是要全盘否定他所拥有的全部!在汉武朝做神女刘邦出离地愤怒了!他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也敢拔剑向天下发出咆哮和怒吼,年轻时的那一句慨叹,望着始皇帝的仪仗而说出的“大丈夫当如是”,是欣羡又何尝不是渴慕?从那时起他就想要得到皇位,年轻的野心燃烧到死也不熄灭,他就是这种不得到皇位就不甘心的人,他身上每一寸骨头每一滴血都刻满对皇位的贪婪。这一生抛妻弃子、烹父分羹,汉高祖刘邦劣迹斑斑、罄竹难书,汉高祖刘邦登临皇位,终有天下。这就足够了,这就满足了,这一生再没有任何遗憾,便如月满无残。可现在神女说,“你曾有过的那也算是天下吗?”龙有逆鳞,触之必怒。林久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刀,何止是触碰了刘邦的逆鳞,简直是生生挖开了刘邦的逆鳞,剜肉见血。什么意思啊?这是什么意思啊!!刘邦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的眼睛里流淌着生铁和火焰那样酷烈的愤怒。他不是暴君,但倘若换作其他人向他说这句话,他立刻就要砍断这人的头颅。何止是愤怒,他此刻简直是暴怒!任何人站在他面前都要瑟瑟发抖,暴怒的君王有雷霆霹雳般的凶猛气度。可现在被他的暴怒对准的是神女,神女剜开了他的逆鳞,对他的暴怒不以为然。神女的视线如刀剑如冰雪,凛然地割在刘邦的身上。刘邦恍然间觉出疼痛,觉得自己在流血。他从没见过神女此时的模样,她一向漫不经心、心不在焉,可那不是因为她没有威严,而只是因为她不愿意展露威严。全天下都知道神女降下甘霖,神恩如海,只有刘邦看见她此时的模样,知道什么是神威如狱。在这样的威严下,刘邦的暴怒偃旗息鼓了。他的气势变低、变矮,越来越低,越来越矮。他没办法不去想、他做不到不去想、他忍不住地去想——人间的江山和天下,在神女眼里,是不是真的什么也不算?然后他听到神女开口说话,神女问他,“帝国最东在哪里?”刘邦答得很快,“东莱郡的不夜县,东临东海。”这句话几乎都没有经过大脑,而是由喉咙和嘴唇说出来的。熟悉帝国每一寸土地,念过帝国每一个地名的喉咙和嘴唇。神女的下一句话是,“你到过不夜县吗?”刘邦沉默了一会儿,他在思考这个问题应该怎么回答,他其实没去过不夜县,这让他觉得有些羞耻。就像是年轻时向街坊邻居坦言自家没有下锅的米那样的羞耻。但神女没有等他的回答,神女又问他,“我听说,地上的人以不夜县为日升之地,因此有不夜之名。你见过不夜县的日出吗?地上之人以为的,日生之地的日出。”刘邦张了张嘴,他有无数言语去答这句问话。在他主政的年代里,他每天收到的竹简车载斗量,那些竹简里说政治说民风也说一草一木说海上日出,他可以随便背出一句竹简上的话来搪塞掉这个问题。甚至他还可以反驳神女,你说得不对,地上之人并非以不夜县为日升之地。这个县城得名的原因记载在《齐地记》中,说在更古老的时代,这里的深夜也高悬着太阳,照彻这块东海之滨的土地,故有莱子于此立城,以不夜为名。他有一千一万句话可以说,可他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神女问这句话时,语气一贯地不带情绪波动,可在她口中,那日升之地的日出像是活了过来一样,仿佛正高悬着刘邦的头顶,放出不灭的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