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半月前,潼关渡口的玄铁官船,漕工们将数匹红绸夯进船舱。官船外一片萧瑟,岸上灾民盯着空碗,夯石的闷响混着婴孩啼哭。
“小、小的只管运货……”王老六佝偻着背,几乎贴到地面,“关中大旱,潼关往西……河道早干了,商队改走陆路得加三成脚钱。”
“人、人都逃了……没人买生绢啊……上头不让说,转运使司的船还天天往长安开……”
他摸着袖袋里驿丞塞的银豆子,说是封口费。
“沈家的生绢全被当地官员压价,充作贡品了……沈娘子……”他猛地咬住舌头,一再俯身,“我……我不能说了、不能说了……”
沈玉鸾腕间玉镯压上账本。翡翠撞上青檀纸的脆响里,王老六牙齿打颤。
十年前他在扬州码头扛包,见过这阵仗。那年盐铁使查私茶,沈老爷的翡翠扳指也是这般敲着黄花梨案几,第二日三个内鬼就扭送到了府衙。
“兰芷,取名帖。”沈玉鸾转身,脚底生风,惊得灯影摇曳,“明日辰时,约见扬州转运副使。”
侍女应声,瞥见账册边角渗出的墨迹,正缓缓漫过“永丰仓”的朱印,好似溃堤的黑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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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厢房内,陆怀钧的笔尖悬在邸报中,“关中清平”几个字上,最终坠下,将“清”字的横折勾成模糊的黑影。
梆子敲过三声,窗棂轻响。暗卫翻窗而入,身上带着焦土味,衣摆沾的黄土落在青砖地上。
陆怀钧目光扫过他腰间蹀躞带——本该别着铜鱼符的位置空着,换成了半截麦穗。
“渭南三百里,土裂得能埋人。”暗卫掏出布包抖开,露出一抔混着草根的黄土,“村里老丈说,开春后就没见过活水。县衙在官道设卡,运粮车和过往百姓,都得查三次路引。”
陆怀钧冷笑,当地官员为了政绩,竟如此不择手段。层层加码,防的到底是探访的御史,还是求生奔逃的百姓?
京兆尹萧运生性苛察,理政不得要领,只知在小事上讨好、揽权。
地方为避追责,公然隐瞒饥荒。田里颗粒无收,超半数百姓逃亡,可税籍却未消除,赋税仍照常征收,百姓苦不堪言。
百姓外逃本还有一线生机,却遭地方重重阻拦。求生无门,还得承受赋税重压,当真是可恶至极!
笔锋陡然一沉,溅污了户部新呈的平安折子。陆怀钧盯着墨渍在“河清海晏”四字上晕开,想起数月前紫宸殿内情形。圣上轻抚浙东进贡的越窑秘色瓷,笑言这釉色像极了永昌年间的太平气象。
“好个严防死守。”他撂了笔冷笑,案头鎏金狻猊炉吐出缕青烟。
“饿殍堵住潼关道,他们竟拿生丝给长安织遮羞布。”镇纸擦过《河防考》书脊,檐下宿鸦扑棱棱飞过残月,扯碎一地霜白。
暗卫悄然退下,陆怀钧展开舆图。
指尖划过渭水支流,在郃阳渠处重重一按。去年工部奏请疏浚此渠的折子,被户部以“劳民伤财”为由驳回。如今看来,那折子上朱批的“缓”字,恐怕是用人血写成的。
“郃阳渠”三字蜿蜒似一道伤疤,瞬间将他拽回三年前的暴雨夜。
黄河决堤急报,本应随驿马飞速直抵长安,却被各道观察使层层扣押。
刺史们对着黄麻纸核算赋税,算出领了赈灾粮就得补绢帛。
他们深知如实上报灾情虽能减免赋税,可赋税任务却不会减少,还会影响政绩。
一合计,干脆把奏报丢进浊浪里。
等八百里加急送入长安,已是腐尸塞道,整整过去了三月之久。
戌时了,陆怀钧望向滴答的铜漏,搁下沾着朱砂的羊毫笔。
不远处,沈玉鸾寝阁内,飘出枇杷叶的清苦与当归的辛香。
这么大的消息,沈玉鸾应当也收到了。沈家生意若出了问题,她必定会奔赴关中。
他得想个由头,让沈玉鸾带他同去。
陆怀钧起身,玄色衣摆扫落几粒麦穗。那是暗卫刚带来的,还沾着关中焦土。
他俯身拾起半截枯黄穗头,麦芒刺进掌心,痛感袭来,竟比朝堂上那些绵里藏针的奏对,更让人畅快。
穿过月洞门,药吊子正咕嘟作响。绮雾蹲在红泥炉前打扇,见他来了,忙要起身行礼,却被他抬手虚按住:“我来。”
陆怀钧挽起银线竹纹的袖口,玉色手腕在蒸汽里时隐时现。
三指捏着青竹夹,从炭灰里取出煨着的粗陶罐。罐身滚烫,他却浑然不觉。指节抵着罐盖轻轻一转,腾起的药雾中,飘出枸杞的甜香。
“沈娘子今日咳了几回?”
“晨起换药时咳过三声。”绮雾觑着他冷峻的侧脸,轻声说,“方才看账册时倒没再咳,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