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钰的骑术算不得糟糕,但也绝不精湛。他生性谨慎,原本只想规规矩矩地坐在马背上,不给自己找麻烦,可萧绰偏偏不肯放过他,催促着他“试上一试”。
“然后呢?”叶南晞饶有兴致地问。
冯钰抿了抿唇,半晌,闷声道:“然后我被鹿顶翻了。”
叶南晞瞪大眼睛:“受伤了吗?”
“那倒没有。”冯钰眉心轻蹙,似乎回想起了那日的狼狈,声音里透着几分怨念:“那头梅花鹿本该是温顺的,旁人追它,它也只是躲避。可不知为何,轮到我时,它忽然疯了一样冲过来,低头一顶,把我连人带马掀翻在地。”
他说着,闷闷地埋进叶南晞颈窝里,声音里带着点羞恼:“陛下见我没事,放下心来,然后在一旁笑的乐不可支。后来这事儿还传了出去,惹得宫里好些人在背地里笑话我。”
叶南晞没忍住,低笑出声。
“你也笑。”冯钰咬牙瞪她一眼,耳根却不争气地泛了红:“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蠢?”
叶南晞见状,心头泛起柔意,抬手搓了搓他的耳朵,笑意未减:“没有。”
冯钰狐疑地盯着她,像只炸了毛的小兽。
叶南晞慢悠悠道:“只是觉得,那头鹿眼光不错。”
冯钰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揶揄,顿时羞恼不已,伸手就要推开她。可是叶南晞早有防备,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顺势将人按回怀里,嗓音柔和:“好啦,不笑你。”
冯钰缩在她怀里,闷闷地哼了一声,短暂的静默过后,他又赌气似的开了口:“陛下旁的都好,就是这点自以为是的毛病让人头疼,你知道么,他还差点把你留给我的婚书烧了。”
叶南晞低头看他,目光落在他披散在肩头的发丝上。发丝如瀑,在月光下泛起丝缎般的暗光:“为什么?”
冯钰又往她怀里拱了拱:“他见我总抱着那个不肯撒手,就想给我烧了,不让我再想你。他……”他越说越来气,嘟嘟囔囔地忿忿道,语气里透出一点天真的稚气:“总之,他很坏。还有在朝堂上那些骂我的人,他们都很坏。”
叶南晞顺势发问:“他们骂你什么了?”
冯钰像是小孩儿告状似的与她说道:“他们讲道理讲不过我,就开始拿我的身份说事,说……”他呼吸沉了沉,嗓音低下去:“说我是没人要的老太监。”
叶南晞愣了一下,紧接着俯身将脸埋进冯钰颈窝,低低地笑了:“他们胡说,你才不是没人要,我要你。”
冯钰斜睨了她一眼:“谁知道呢?你这个人从来说话不算数,一会儿要,一会儿不要。万一哪日真跟我耍无赖不认账,我又能去哪儿找你说理?”
叶南晞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只看,并不说话。
胸口忽然生出一股难以言述的无力感,如潮水漫过心脏,浸透四肢百骸,连叹息都显得徒劳。
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可以把握住命运,以为凭着自己的意志,便能改变一切。然而事关冯钰,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败下阵来,被命运推向既定的结局,无从抗衡,也无从逃脱。
若是搁在从前,自己会不厌其烦地向他剖白心迹,哄他安心,告诉他别怕,告诉他自己绝不会负他。然而如今,她实在不敢再轻易许下承诺。
冯钰被她这双眼睛盯得心慌,他知道自己这张脸已不如从前那般耐看,生怕她瞧出什么瑕疵,心生嫌弃。瑟缩着侧过头,他将脸埋在阴影里:“你好好说话,这般盯着我做什么?”
叶南晞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伸手将他的脸扳正回来:“阿钰。”她的声音很轻,语调却沉静而不容置疑:“许多事非我所愿,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不敢再轻易向你许诺。但是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不要怀疑我对你的感情。”
冯钰睫毛颤了一下,唇角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最终,所有话都哽在喉间,终究未能出口。缓缓垂下眼帘,他将头重新枕靠在她的胸口。嗓音低沉而含糊,像是呢喃,又像是自言自语般不安地重复着:“总之,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只要你不走,我就什么都不怕。”
第75章075殊色
冯钰蜷在叶南晞怀里,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柔软得仿佛能顺着她的轮廓嵌进去。他将脸埋进叶南晞的颈窝,安静地呼吸着,细细品味她身上每一缕熟悉的气息。
叶南晞的手臂被他压得有些发麻,然而只是换了个角度,依旧稳稳抱着他。低头在他鬓角落下一吻,她的语气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阿钰,我不知道你如今处境如何,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站在风口浪尖上,我放心不下。”指尖穿过他光滑的发丝,举止轻柔地抚弄着:“我了解你,权势对你而言不值一提,你所求的肯定不是那些肤浅的东西。但是无论你为的是什么,都一定要珍惜自己,保护自己。我要你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冯钰闭着眼,睫毛微微颤了颤,像是被她的声音安抚得昏昏欲睡,又像是默默品味着她话中的温度。他低声缓缓道:“我都想好了,等我做完该做的事,便抽身离开。趁我还没有老的走不动,我们离开京城,去别的地方看看。”
话到此处,他勾了勾嘴角,唇边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春日可以去北边,看塞外草场上的野花遍地;夏日可以去海边,品尝最新鲜的海味;秋日便去江南,看红叶满山,听风吹麦浪;到了冬天……”他微微一歪脑袋,思索了片刻:“我们就守在屋子里,哪里也不去。围炉煮茶,看雪落人间。”
温热的气流擦过耳畔,冯钰看不见她的脸,但感觉到她是在笑。像是得到某种肯定的答复,他的一颗心软化成春水,又暖融融的荡漾开来。他接着又道:“刚才你说,你那边的世界要打仗了,正好,你就安心留下来,我们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就我们两个,不用带旁人。凭我的本事,肯定能照顾好你,我们肯定能把日子过好。”
话里情谊缠绵,带着一点不示人的憧憬。
叶南晞恍惚间心荡神驰了,低头看向怀里的人。他是暖的,他的气息,他的体温,都像是一种安慰剂。
她并不打算告诉对方自己拥有远超常人的寿命,也不想去思考有朝一日,若世上没有了冯钰,自己该如何自处。
何必将精力花费在未发生的事上。
她向来自诩理智、克制,从未有过情绪失控的时候。可是此时此刻,曾有那么一瞬,她有了一种想要为对方付出一切的冲动,哪怕是以放弃长久的寿命为代价。
这一瞬间具有怎样的价值?叶南晞不在乎,而冯钰根本不知道这瞬间的存在。
刚才在冯钰话里,有处细节引起了叶南晞的注意,她这时便顺势追问道:“你说的‘该做的事’,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