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李老夫人去岁去了。
她是病逝的,缠绵病榻了大半年,李鸣争就守在床前侍奉了大半年。到底留不住,这三十余年的时光已经耗尽了她的心力,李老夫人去时已经病迷糊了,见了李鸣争也不认人,反倒叫了另一个名字。李鸣争知道,那是他舅舅的名字。
李老夫人抓着他的手,脸上露出年轻女子的任性,叫大哥,道,你去和爹说,我不想嫁李叔堂,不想嫁个商贾。
李鸣争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攥住自己的颤抖而又枯瘦的手。
李老夫人双眼含泪,凄声催促他,去啊,我求你了,大哥,别让我嫁他。
李鸣争心中陡然生出莫大的悲哀,清晰如刀,落在他心头。他爹自诩风流,浪荡花丛,身边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可这李公馆里的,却都是被困在公馆里的,没有一个人愿意嫁他。
他娘如是,白姨娘如是。
李鸣争收紧手指,握住了李老夫人的手,李老夫人看着李鸣争,说,李叔堂,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又将李鸣争认作了他爹,小女儿的任性不见了,透着股子强硬,她喃喃着重复,我是严家的大小姐,严家的大小姐……
李鸣争深深地吸了口气,低声叫道,娘。
这一句“娘”将李老夫人又唤醒了,她睁着混沌的眼睛,望着李鸣争,似哭似笑,说,争儿,你是争儿——
李鸣争心紧了紧,母子二人却不知说什么,如何说起,他们之间横亘了巨大的鸿沟,早已经无法如正常的母子一般温言细语,说些体己的话。
过了许久,李老夫人虚弱道,我的日子终于到头了,以后,你要做什么,怎么做,我都管不着了。
李老夫人说,我也不想管了。
李鸣争一言不发。
李老夫人说,你我没有母子缘分,我做不好你娘,你也不是我的好儿子,下辈子别再做母子了,别再做母子——她眼中又焕发出生机,竟自李鸣争的怀中挣扎着起来,道,我也不要再进这李公馆,不做什么李夫人……
李老夫人抓住李鸣争的手臂,说,我姓严,姓严,我叫什么……叫什么?
李鸣争沉默了片刻,道,您姓严,严璧华。
李老夫人恍然,对,我是严璧华。
她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重复了几遍,便溘然长逝。
周遭哭声一片。
李鸣争恍然未觉,静静地看着李老夫人,看着她安详的面容,母子二人不亲近,前两年争执尤其多,后来大抵是看出李鸣争不会有任何动摇,她也心灰意冷,母子二人更见冷淡。即便是李鸣争陪她一起吃饭,席间也静得吓人,偶尔李鸣争说点什么,她也不想听,只道,这些事你拿主意就好,我已经老了。
李鸣争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坐着,如同一尊雕塑。管家抹着泪,凑上来说,大爷,老夫人已经去了……
李鸣争慢慢抬起眼睛,说,是吗?
管家被他这句话骇得心惊肉跳,看着李鸣争平静的面容,一时间也有几分惊惧恻然,想,心肠未免太冷了些,母亲逝去了,也没有半点伤心……
倏然,他对上李鸣争黑漆漆的眼睛,顿时所有的念头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讷讷地低下头。
李鸣争说,给老夫人换寿衣吧。
说罢,将李老夫人垂在他腿上的手慢慢放回了床上,起身就走了出去。
李公馆上下挂了白,正值深秋,满是哀哀戚戚的萧瑟意。
兰玉听闻李老夫人去了的时候愣了愣,他知道这半年来李老夫人身体不好,却没有想过,竟会就这么去了。
他脑子里浮现李老夫人永远妆容精致,冷硬强势的模样,又想到了李鸣争,恍了恍神,过了许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李老夫人逝世,李聿青和李明安都是要回去守灵的,毕竟她是他们的嫡母。临行前,李明安看了兰玉一眼,没有将他要不要一并去的话问出口。
兰玉是晚上去的。
他这些年来李公馆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去,还是李鸣争生病,他才回来过一趟。他去时,前来吊唁的人都已经离开了,李公馆门前冷落,悬挂的白色灯笼幽幽散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