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河的小布坊已经破破烂烂,早已荒无?人烟,问了久居在此的邻居才知道,陈汌的父母自打丢了他之后,便?一直天南地北地找他,生意不做了、积蓄耗光了,身子骨也在常年?的奔波中垮了。
没几?年?,陈父陈母便?陆续病逝了。
陈汌的亲姐姐被舅家带走抚养,如今已经嫁人了,那邻居也不大清楚陈汌阿姊嫁到了哪里,已经多年?没有回来过了。
最后又多方打听才打听到他的舅家,赶去百里外的泗州见?到了陈汌的阿姊,幸好陈汌的阿姊过得不错,舅舅舅母待她如亲女,攒了很多嫁妆给她寻了个良人。
见?到陈汌,陈家阿姊泣不成声,声声如血:“爹终于娘临死前?,眼都闭不上,一直在喊你的名字啊,他们至死没寻到你的下落,怀着一辈子的憾恨走了……”她紧紧地抓着陈汌的膀子,悲恸地望着他:“怎么多年?,你去哪儿了?你去哪儿了啊?”
陈汌跪倒在地,也哭得已经发不出声音。
一路上他是?怀着能再见?到父母的期望来的,甚至还忐忑父母会不会已经认不出他了,会不会忘了他了,却偏偏没有想到,父母已经早早去世了因为寻找他,耗尽了心血财帛,含恨而终。
沈渺这些年?一直让矮子牙保帮她在人市里打听有没有人来找陈汌,还给陈汌画了不少画像、附上他所记得的家的信息,让矮子牙保带到大名府、带去洛阳,甚至带去金陵,希望能有人看到,却石沉大海,没有一点消息。
后来,沈渺连自己的铺子里都挂着陈汌的寻亲启事?,只要肯带走陈汌的寻亲画像贴在他们的马车上,进铺子里吃饭都能打八折,她期盼天南地北往来汴京的商贩能替她将陈汌寻亲的消息递出去,但遇到的都是?骗子,见?沈渺被骗了好几?回,最后陈汌冷着脸,自己把画像撕下来了。
做了很多的努力,最后最后,还是?只寻到了陈父陈母的坟茔。
给亲生父母上香磕头,又在陈家阿姊家住了几?日,陈汌看过她的确过得很好,才与她告别,仍旧跟着沈渺回了汴京。
陈家阿姊一路送到渡口,握着陈汌的手,又一次泪如雨下,这回她却哭着笑:“阿弟啊,爹娘也与我说过,若是?寻不到你,他们也希望收养你的人家疼爱你,叫你不要受苦受难,幸好,爹娘这个愿望实现了……见?过你,我想爹娘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陈汌却只是?红着眼看向她:“阿姊保重,我会再来看你。”
回了汴京后,陈汌便?疯了似的备考明法科,他立下志向,一定要进大理?寺,扫净天下的人贩子,把他们全?都送上断头台。
宋朝的明法科通常与其?他科举科目一样,要经院试、解试好几?场考试,考试内容倒不同,是?律令、刑统大义、断案,明日便?是?他最后一场考试,取中后,他便?是?明法科出身的进士,再通过大理?寺的“出官试”就能正式成为一名古代法官了。
这孩子一生坎坷,经历过至亲的生离死别,却还是?心向光明,所以沈渺更加心疼他一些。
沈渺一边飞快擀饺子皮,一边在心里叹息。
阿桃和豆蔻帮着调馅儿,果然专门提前?分了三?碗肉馅不加盐的出来。追风和麒麟如今都老?了,吃盐老?掉毛,两只老?猫狗已经开始养生了。沈渺见?她们弄好了,便?笑着先盛了一小碗出来:“雷霆这碗给我吧。”
她端着走到桂树下。
树下有个小土包,追风也趴在旁边。
沈渺摸了摸追风的脑袋,便?将那碗放在了小土包前?面,又静静地蹲在那里看了很久,才又站起来,准备洗手继续做晚食。
院外忽然传来车轱辘响,原是?农场的洪八送明日的鸭子来了。这汉子也生了点白发,还是?习惯穿粗布短打,满脸喜气道:“沈娘子,我这儿还有几?条今儿刚从?水塘里新捞出来的鲫鱼,你且收着。汌哥儿不是?最爱吃鱼了么?你给他蒸着吃,又香又滋补。祝他明儿金榜题名啊!”
沈渺笑道:“大老?远的,客气了。”
“不客气,当?初幸好有汌哥儿替我洗脱罪名,否则我洪八哪儿有如今的日子?”洪八感恩戴德。
他们一家子在沈渺的农场里养鸭那么多年?了,也遇上过蛮不讲理?的客人,有个老?妪在农场里偷鸭苗,洪八前?去制止,她非但不心虚害怕,还倒在地上哭天喊地,污蔑是?洪八故意推到了她。那场官司是?汌哥儿替他去衙门辩护,他思绪清晰,搜集到了不少人证物证,堵得那栽赃陷害的老?妪前?言不搭后语,最后挨了好几?棍子,又赔了银钱。
这样的事?儿这么些年?还真有不少,恶意诋毁、栽赃陷害年?年?有,一年?不打几?场官司都配不上沈渺如今挣下的家业。
但有陈汌在,沈渺都不怕这些歪门邪道了。
他虽然还没考中明法科进士,但已经是?汴京城小有名气的讼师了,像邓讼师曾经那样,日日都有人来找他写契书、当?中人或是?打官司,小小年?纪也早已挣下百贯身家了。
暮色初临时,雨点子终于噼啪砸下。沈渺将新包的羊肉三?鲜饺子下进滚汤,透过氤氲了水汽的窗,瞥见?陈汌绕着廊柱背书。
她忽然想起,当?初拨开围观邻居见?到他的第一面谁能料想到当?初从?排水渠里钻出来、饿成柴火棒的小孩儿,如今也已成了独当?一面的少年?讼师?
追风忽然冲着雨帘嘶哑地吠了两声。便?见?接替梁内官的徐内官冒雨冲进院门,怀里紧搂着一个食盒:“沈娘子,要三?只炙鸭!肥一些的!”话未说完,沈渺已熟练地将福兴准备好的食盒递过去:“早备好了,拿去吧。”
徐内官接过来便?跑他可比当?初的梁内官更累,毕竟官家的长子跟官家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爱吃鸭子也如出一辙。他得先给端本宫里的太子送去,再给官家送,每日这么跑,腿都跑细了。
沈渺笑着摇摇头,继续搅着锅里的饺子,省得黏了锅底。
窗外,雨打芭蕉声声慢,灶上鸡汤和饺子都咕嘟嘟泛着香。这满城暑气,到底教暮雨冲淡了三?分。
沈渺刚把饺子盛出来,忽然又听追风叫,她探出头去,谢祁正踩着最后一缕黄昏雨走进来。他脖子上驮着扯他发髻的小闺女,背上还扒拉着使劲用腿钳住爹的儿子,吱哇乱叫他快掉下去了,官帽夹在胳膊肘下,就这般回家来了。
她弯起眼笑:“饺子正好熟了,去摆碗筷去。”
人会长大,也会告别,但相?逢总会相?逢。
一年?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