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明棠预料,这里只有一张低矮的坐榻,墙角堆放着几个箱笼,上面已浮了层淡淡的灰尘。倒是墙上悬挂着几张大小不一的长弓,让她心头有了几丝明悟。
果然,裴钺已开口解释道:“这些都是兄长曾做了送给我练习弓箭用的。兄长是长子,又自小就透出了习武的天分,因性情有些疏狂,祖父一向对他管教严格,向来不许他做这些不务正业的事,怕他移了性情。”
指了指墙上的物件,裴钺淡笑:“不过,你也看见了。”
一张张大小不一的弓明明白白挂在墙上,可见裴钧也不负“性情疏狂”的这个评价,即便家里有相关的规矩,还是不知从何处学了一身制弓的本领。明棠不通射术,自然分辨不出这些长弓的制式如何,但判断做工还是相当容易的。以她之见,即便裴钧有做木工的天分,花费的时间也定然不是少数了。
“兄长果真待你极好。”她不由感慨。
以裴家的家势,请了天底下最顶尖的匠人,用最珍贵的木料给家中小辈制作习武用的长弓也是不在话下,可那些又如何比得上亲兄长实实在在亲手打磨?
两人说着话自最小的那张弓一一看起,裴钺每张弓的来历都记得清清楚楚,边看边为明棠讲述这是他几岁得的。
及至最后一张,他声音忽而低了些许,看了眼明棠,方才接着道:“这是我十六岁那年得的,是兄长曾缴获的一张两石弓,那时正气盛,自觉能开两石弓已经十分了不得,欣喜之下,没遣人送信便带了护卫亲去榆林寻他。”
“正是冬日,匈奴人南下来打草谷,兄长见我忽然去了,倒也不生气,带着我和一队骑兵四处追击,说是带我见见世面。”
“我就是用这张弓杀了第一个人。”
明棠看向这张弓的目光瞬时有些变化。
她此前自然知道裴钺去过边关,十之八九也亲自动手终结过他人的性命,却向来未深想过,此时听见裴钺轻描淡写说出来,因早先做过心理建设,不算惊讶,但也无法再平静下去,脑中纷纷乱乱不知闪过了些什么念头,回过神来,下意识问道:“当时是什么情形,可有受伤?”
按裴钺的描述,虽然当时规模不大,应该是类似游击,但他当时毕竟是个兴冲冲去寻兄长的少年人,初出茅庐就被兄长带去与人厮杀,恐怕很难适应。
裴钺摇摇头,笑意渐深:“并无。”
现在回想当时的情景,初次杀人的不适已经烟消云散,事实上因用的是远程兵器,裴钺一箭射出,对方应声而倒,很难让他有过于鲜明的记忆。
倒是归营后的场景让他时至今日依旧难以忘怀。
彼时寒风凌冽,营中旗帜随风漫卷,战斗过后,士卒们坐在篝火旁饮着大碗的酒,裴钧甲胄仍未离身,听着亲卫们带着赞许地评价裴钺今日的表现,朗笑出声,随后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什么都没说,转身席地而坐,与士卒们举碗共饮。
而也正是裴钧当时的表现让裴钺彻底对兄长明明可以留在京城,却仍要常驻边关的行为释怀。
明棠非是亲历者,也只能通过裴钺的转述获知当时的情景,自然也便能轻易判断出裴钺话中蕴含的情感,犹豫着问道:“你似乎并不遗憾兄长常年在外?”
提起那时的情景,裴钺有释然,有怀念,却看不出遗憾。
裴钺点点头,举目环顾一周,拉着她在坐榻上坐下,轻声道:“你大约也知道一些我们家中的事。”
明棠点点头,裴家在京都豪门重,嫡支一向算少的,家里的事也不多,她当日决意嫁过来,自然不可能对裴家之事一无所知。只是定然不可能有裴钺知道得清楚就是了。
裴钺大约早已决定从头说起,也不去问明棠知道的是哪些部分,只轻声道:“母亲当日嫁入裴家家门,两人也算是公府侯门,门当户对,祖父祖母又一向喜欢母亲,初时大约也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兄长就是在这时候降生的。以母亲对待阿泽的模样,你大约能想见当日她初为人母,对兄长有多疼爱。据家中老人所说,家中其余人对兄长的疼爱又要更甚十倍。”
原来你们家疼孩子是一脉相传更甚十倍,明棠真有些无法想象。
前儿裴夫人刚把浴佛节时许给裴泽的一荷包金佛豆兑现了,足金足两,裴泽兴冲冲去接时险些没捧住,旋即就开始拿金佛豆扔着玩儿。那天他身边跟着的奶娘侍女等人不知多提了多少心,生怕一个没看住,让他丢了佛豆,或是更严重些,吞一个下去。
不过,以此开篇,又亲眼所见裴钺与定国公关系有多僵硬,明棠早已被压下的好奇心重又翻腾而上,总不能长子还是疼宠非凡,次子却是如同仇寇吧。
裴钺已陷入了回忆中,继续道:“好景不长,兄长五岁那年,他从府外带回来一个女子,十分宠爱。祖父祖母多番训斥也不改他心意。待那女子怀有身孕后,更是闹得府中不成样子,更是冲撞了那时身怀有孕的母亲。”
“府中不安稳,母亲那段时日本就多思多虑,我的二哥或是二姐就没有保住。外祖母去得早,母亲本就性情强硬,向来眼中揉不得沙子,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带着陪房强闯了他的院落,把那自知犯了错的女子拖出来杖毙。”
话至此处,都是京城中早就流传过的八卦,明棠此前已有所耳闻,更知道裴夫人因这件事一直被一些人私下诟病性子太过傲慢,此时坐在裴钺身旁,却是不由道:“母亲实在坚强,倒是兄长,当时恐怕心下十分惶惑。”
那女子既怀有身孕,当时的情形定然不是强闯二字就能带过的,便是为此训斥过定国公的老国公老夫人,恐怕也不会乐见裴夫人对那女子下杀手,十有八九提过等那孩子降世再做处置。裴夫人还沉浸在丧子之痛中,身体或许还没康复,立时就能硬顶着压力把这件事办成了,这之后的小二十年还能住着静华堂,安稳地当着定国公府的家,明棠越想越觉得她了不起。
而裴钧,作为独生子,之前还是京城模范家庭,一夜之间父母翻脸,搞出这样的大事,就算当时年纪不大,兴许不记事,怕也要受到一些影响的。
裴钺点点头:“母亲的确非常人。”兴许也不知该用怎样的话语来形容了,裴钺只好维持着语调的平静,淡淡道,“那日过后,母亲与他便再未同过房,后来母亲调养好了身子,想再要一个孩子作伴,请他去了几日,便有了我。至于兄长,幼时家中一切和睦,因而与我不同,对他很有几分孺慕之情,后来他常年留在边城,多半也有不想亲见家中如此的缘故在。”
请他去了几日明棠这才解了心中疑惑:怪不得以裴夫人和定国公的夫妻关系,在那件事之后竟然还能再养育二胎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去父留子?
这事便是放到后世也称不上常见,裴夫人竟然早在二十余年前就已经做出来了,怪不得裴钺说话时语气这么奇怪
但明棠不由追问:“你是如何得知的?”按理来说,作为家中小辈,想查一些家里早年的事,难度不算太大,但涉及当事人主观的想法,这又不一样了。
总不能是裴钺去问了林妈妈吧?跟了裴夫人一辈子,的确有可能知道裴夫人那段时间的想法。
裴钺顺畅了一晚上,竟有些卡壳,语塞了半晌,方才轻咳一声,有些尴尬:“我那时候在家中到处想知道那些年发生的事,自然瞒不过母亲她把我叫去,自己告诉我的。”
七八岁,狗都嫌,裴钺七八岁的时候也逃不脱这个定律。家里气氛那么奇怪,他作为一个天资聪颖的小孩当然会有自己的想法,便自以为能瞒过大人,自顾自做着小动作,每天寻找着蛛丝马迹。
但这就如同在老师眼皮底下做小动作,他在府中询问旧事怎么可能瞒得过管着家中上上下下的裴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