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不吃!”孔四贞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猞猁,冲着李攀露出了尖锐的虎牙。
李攀不动声色地抚了抚自己被烫伤的食指,叹了口气:“那好,那我晚上再来。”
言毕,李攀收敛了地上歪倒的木碗,掩门离去。
待到那门缝中再也看不见李攀的身影,孔四贞鼻子一酸,蹲到地上发泄似的哭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始终是孤独的,无论是父亲那儿还是赵明州这儿,她都是一个异类。自从她偷看了赵明州写给父亲的信,她的心就不自觉地偏向了仅有一面之缘的赵明州。
她如饥似渴地打听着一切从肇庆城传来的讯息,尽自己所能劝说父亲给双方留条后路,不要做得太绝。也正因如此,她被父亲关了禁闭。当她偷听到父亲即将开拔前往赣州的消息时,她几乎是没有一丝犹豫,就成为了出逃的叛徒。
可当自己真的到了明州军这边,对父亲日以继夜的愧疚就像淬了毒的钢针,不断地在她心上扎。她既无法做一个闭目塞听的孝女,亦无法像李攀一样做个毫无二心的忠臣,她被挤在那个无形的夹缝里,感觉快要窒息了。
孔四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冷眼滂沱之中,模糊的赣州城却愈发清晰起来。、
如果真像李攀所说的那样,多铎大军不出三日就会到达赣州城,留给爹爹的时间也许真的不多了……
孔四贞止住了抽泣,站起身来。
***
夜幕降临,安远县的临时营地中灯火通明。十几个火头军抬着木桶穿梭其间,为众人添上热腾腾的鱼汤。赵明州特意撤去了主位高台,只将几张榆木桌拼成长案。——这是明州军的规矩,每逢庆功宴必要撤去尊卑座次,连天子亦不例外。郑成功的船队带来了不少海货,鱼虾蟹贝琳琅满目,为这简陋的营地增添了几分难得的丰盛。
两军主帅并肩而坐,宾主尽欢。普通士兵与一军之将不分你我,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齐白岳坐在赵明州身侧,正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杯盏,眸光时不时向自家阿姊一瞥,唯恐她喝多了冷酒。他虽年纪尚轻,但在明州军中已是独当一面的将领,再加上此番桐君因为身体惫懒,不愿作陪,齐白岳和罗明受倒成了级别最高的副将。
“齐小将军比上次见面时又长高了不少。”许是感受到了齐白岳紧盯的目光,郑成功浓眉一扬,冲他宽和地笑了笑。
齐白岳知道郑成功对于明州军的重要意义,只得紧绷着下颌,不冷不热地干笑了两声,可眸子里却是半点儿热情也没有:“劳国姓爷挂心。”
赵明州酒气有些上头,沾了油腥的手掌胡乱在齐白岳脑袋了抚了抚,笑着道:“是啊,跟竹子拔节似的,以后绝对是一米八大高个儿,到时候还得请国姓爷多照顾照顾。”
齐白岳微垂着头,任由赵明州弄歪了他理得寸缕不乱的发冠,温顺得像一只在太阳地里打盹儿的猫。
郑成功爽朗大笑:“赵将军莫要还把齐小将军当个孩子。今日,本藩见小将军挨个营帐查探,监督医官将一种白色的药粉吹入士兵的鼻腔,那份魄力与担当,比之江口之时,更胜十分。”
齐白岳听着顺耳,瞧向郑成功的眼神也随之友好起来,罕见地朝对方露出了礼貌的笑容。
郑成功笑着冲齐白岳点了点头,继续道:“敢问齐小将军,那药粉究竟是何物?”
齐白岳正欲解释,却见赵明州忙不迭地向啃着螃蟹的布鲁斯一指:“国姓爷,这您得问布鲁斯医生,都是他给我们出的主意。”
布鲁斯没想到心目中的圣女突然点了自己的名,赶紧放下吃了一半的螃蟹,正襟危坐,准备好好炫耀一番,却见郑成功眯着眼向他一凝。
那危险的表情再清晰不过了,无非五个字:你敢瞒着我?
布鲁斯紧张地吞咽了一下,知道这“重色轻友”的大帽子今天算是扣下了,正欲跟郑成功好言解释,那名叫李攀的女将却急匆匆地挤进了欢笑的人群中。
第159章多铎之死(二)你得好好活着,活着才……
孔四贞已经数不清自己摔倒多少次了,每摔倒一次,她便用自小在军营中学到的最恶毒肮脏的词句辱骂这片土地,也唾弃摇摆不定的自己,可是她向着赣州城狂奔的步子却始终没有停下。
她知道,这已经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望山累死马,在营地中影影绰绰的城楼,竟是耗费了她整整两个时辰方才赶到。匍匐在城外的蒿草中,孔四贞近乎力竭。
她从来没有来过赣州城,只是听父亲说过,那是一座防御近乎完美的城郭。哪怕是羸弱如弘光朝廷,也倚仗着那厚重坚实的城墙,数次打退清军的突袭。若不是南明小朝廷自己不争气,军阀割据,互不统属,只怕这赣州城还将坚挺许久。
她死死盯着面前那巨兽般耸峙的孤城,身子晃了晃,缓缓站了起来。
大战将至,城门口值守的士兵异常警觉,数道火光投射过来,将孔四贞的身影氤氲得模糊不清。
孔四贞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近乎自杀式的决定。
“爹爹!我是四贞,求您开城门,听我一言!”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却又被城楼上的风声无情地吞噬了一部分,显得破碎而单薄。
孔四贞这一喊,让城楼上看守的士兵手足无措,其间有机敏的亲兵,已经迅速跑入城中通知了孔有德。
不出半支香的功夫,孔四贞便瞧见城楼上隐隐约约现出一抹熟悉的身影。
“爹爹!”孔四贞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滑落下来。
“逆女!你来此作甚!”孔有德的声音冰寒彻骨,沉沉从城楼上传来。
孔四贞扑通一声跪下了:“爹爹,投降吧!只要您肯归降,朝廷一定会——”
“住口!”孔有德只觉得自己从嘴唇到牙齿都止不住地哆嗦,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刁蛮任性,但却不知她依然不知天高地厚到这般程度。两军将战,她自己叛逃倒也罢了,竟敢跑到城下来劝降!?众目睽睽之下,这要置他定南王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