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是乡间,没有太多大防,虽说男女分而落座,却都在一个院子里。彤华头一回坐在人堆里这样吃饭,步孚尹还没在身边,便有些无措,身边得了叮嘱的那个小姑娘让她不要拘束,笑着与她说话,同桌的大娘和蔼地打量着她,问她些闲话谈天说地。
如此说着闹着,便熟稔了一些。
桌上都有热好的酒水,彤华轻轻嗅了嗅,发觉并没有天界的酒水那般醇厚浓郁,想它应当不算醉人。这桂花酒泛着好闻的香气,她有些发馋,捧着杯回头瞧了一眼步孚尹。
步孚尹坐在那边,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与她举了举杯,隔空相撞,并没有要阻拦她的意思。
于是彤华开心了,转过头抱着酒杯抿了起来。
他们这番动作落在了同桌的女眷眼中,有位大娘笑着打趣道:“方才我便瞧着有趣,小娘子坐下时啊,那公子好一番叮嘱,坐过去了也一直打量这边。这会子喝一杯酒,还要去问问他的意思。你们这些小年轻啊,谈情说爱可是有意思得很。”
另位大娘也笑道:“可不是吗?我也眼瞅着呢。小娘子,你与他认识多久啦?我瞧你年纪大约也差不多了,家中何时预备着给你们成婚呢?”
彤华听见这话,愣了愣神,想到那一张压在平襄柜中从来不见天日的婚书,此刻的欢欣都散了几分,含糊道:“家中没提过这些……”
那大娘笑道:“大户人家,约莫都是谨慎的,但我瞧着,小娘子与公子过路,身边也并无长辈作陪。若不是出来私奔的,那自然是家中都信任,这才放心叫你们一起,那婚事也应当不远啦。”
席上的女眷笑成一团打趣她,缠着她问些不好答的话,彤华从来没叫人这么逼问过,奈何这也不是什么冒犯的话,总也不好都拖出去治罪。她急得脸热,指着门口道:“新人来了,快别说我了。”
她们也知道她不好意思,趁着新人过来的时候也就转过身去。彤华连忙离席,顺着墙边走到一旁。步孚尹一直注意着她,见她起身,便过来寻她,俯身问她道:“怎么了?”
彤华道:“她们都闹我,我不想坐了,我们悄悄走罢。”
步孚尹笑道:“现在就走?不是说想见新娘子吗?”
唔,想见还是想见的,于是他们前脚出了热闹的院子,后脚又踏上了后院的墙顶。他们坐在围墙上,借着老树遮掩,从紧闭的窗口用神明绝佳的目力望进去,看见被人扶进来的新娘子安静地坐在床榻上。
在前院喝的半醉的新郎官,摆手将其他看热闹的乡亲都撵了出去,紧张兮兮地走进来要掀新娘的盖头,脚下一个不防却绊了一跤,直直跪在了新娘面前。
“娘子……”
彤华坐在墙头,看着这一幕,噗嗤便笑出了声。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眼见着他们喝了交杯酒,新郎小心翼翼地帮娘子卸下妆环,步孚尹伸手拉了彤华一把,道:“走了。”
镇子上没什么像样的客店,但他们在青冥山上住了几日,为了方便,步孚尹寻了一处安静干燥的洞穴,用神力给彤华好好置办了安置之处。
彤华先前为了躲避追问,抱着酒杯喝了许多,这会儿泛起了迟来的醉意,于是便被他背在了背上,闭着眼睛含糊地休息。
步孚尹背着她,在安静的夜里,踩着月光向山上去,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稳当而缓慢。他托着她,知道她没睡着,与她闲闲地说话:“你怎么喝醉了还收着劲儿,一点份量都没有。”
彤华哪怕是有些醉了,也不敢放任自己趴在他身上,神力向上一收,他身后便如同拢着一团毫无重量的云团一般。她借着酒劲道:“谁说我有份量了?我是小花神,我不重的。”
他哄着她道:“不重,但是我看不到你也感觉不到你,你喝醉了,掉下去我都不知道。”
彤华顿了顿,将原本放在他肩头的手绕过去,完整地环住他的脖颈,道:“你不能把我丢下去,不然我就要勒死你。”
步孚尹笑着应她道:“我不放。”
“不能放。”
“我不放的。”
彤华缠着他的脖子,好多不敢说的话,这时候都借着酒意和他说。她眼底有许多的挣扎,可是他都看不见:“孚尹,我们也可以一直在一起吗?”
步孚尹知道她是记住了他们成婚时的那些吉祥话了,但他听见了自己慢慢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生太大的变化,笑她道:“觉得婚礼有意思吗?”
她听见他答非所问,眼中又低落几分,有些不满道:“我是觉得那些凡人都在说谎。他们一辈子那么短,为什么要随便说永生永世在一起?那些凡人,多的是还没走完奈何桥,就将前尘旧事忘个一干二净的。”
他们只有几十年,就敢随便说永生永世在一起。为什么你就不能和我说?哪怕是谎话,这也是个好听到人人都爱听的谎话。
步孚尹听着这话,却感到自己的筋骨在痛了。他不敢放下手,因为托着她,连手臂都不敢收紧。他艰难道:“也许忘个一干二净,就是对他们说谎的惩罚呢?”
她倔强道:“忘记算什么惩罚?既然都忘干净了,又怎么惩罚呢?我要惩罚无心人,非要他一辈子都记得才好。”
她手臂用了些力气,问道:“孚尹,你一定会一直记得我的,对吗?”
他仿佛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死亡的嘲笑在讥讽他的痴心妄想,他将这些嘈杂都隐瞒在她身后。
“我会一直记得你的,暄暄。”
你也许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之前,在我还不是步孚尹的时候,我就已经认得你了。
往生潭里显现出他毕生的执念,也许天命玄而又玄,看他可怜,早就在暗中提前为他写好了这一生相遇的缘分,却也只是相遇而已。
恂奇即将要死去了,步孚尹也会随之死去。他马上会归于虚无,变回那个没有归处的游魂,但即便是变成了那个样子,他也一定会一直记得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