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华抬眼望着她。
她们心知肚明对方说的是什么意思,从最开始,她们一起密谋了一桩残酷的暗杀开始,她们就已经成为了光影一体的同船者。
彤华伸手拍了拍她手背,转过脸去,将笑意重新调回脸上,望着远处点了点下巴,与她道:“前几日表姐来我宫中寻我,正与简子昭闹得不快,怎么今日又凑到一处去了?”
扬灵看见了那边站在一起的简子昭和紫暮,有些好笑地说道:“他们两个不是一直都那般吗?简子昭管不住自己那颗心,偏偏又能管住自己那张嘴。前些时候闹得人家与他冷战,我让他办宴,好将人请过来,这才难得说上话呢。”
彤华望着那边他们半掩在木石之后的身形,紫暮分明是早已忍不住了,却又耐不住委屈,强硬着不肯看他,简子昭心中步步退让,只面上姿态总不肯放低,愈发让紫暮觉得他忽远忽近的可恶做派。
她看着他们终究还是转过身一并离去了,这才道:“我先前与他说过,如今在内宫里就职,因有尊主先前所言,多有不便。他若想要紫暮,只能先等。”
扬灵倒是没听说过这回事,想了想也的确如此,便道:“好在是神仙岁月长长,却也不急在这朝暮之间。”
彤华听见这话,摩挲着杯盏的手指有些僵硬。她尾指落在手镯之上,那股温热的感觉顺着手腕的血液流动遍布全身,如今已经成了自然的熨帖之意,很多时候,她几乎都要忘记此物的存在。
但是存在的东西,忘是忘,记得终究还是记得。
她拂开袖,唤仙侍道:“去取酒!我今日要饮到不醉不归!”
天幕从阳光漫漫,到月色朦胧,灯火千万。席间酒香阵阵,早已将此处熏得微醉,彤华倚着美人靠,捉着酒杯的手指终于失力。
那只杯落在水中,激起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她的头倒在手臂上,就那么倚着亭边闭上了眼。
她今日心情郁郁,喝得难免多了些,于是扬灵陪她说着话消磨时间,一时也没能收住劲儿。
扬灵也有些醉了,撑着最后这点清明站起身,打算唤仙侍来送彤华回去。
但踏步入内的,却并非今日随她一同过来的仙侍。
扬灵见着来人,迟钝着略怔了怔,随后心中终于大石落地,轻松地笑了笑,道:“步使君,你来接少主吗?”
步孚尹显然是才从外面回来,片刻不停地就来到了这里。他身上没穿在内廷常见的轻袍,而是换了一身更便于行动的劲装,袖口都被利落地收紧,长发也都束了起来。
他披着一身月色走进亭中,灯火煌煌落在他身上,将月色的寒冷都驱散了三分。
他望了蜷在那处醉眠的彤华一眼,对着扬灵点头示意,放低了声音道:“今晨约定好了要来接她。”
扬灵笑了笑,道:“难怪呢,方才说什么也不肯走。我也有些多饮了,恐怕有疏忽,便不送少主了,劳烦使君多关照。”
步孚尹道:“自然,你休息罢。”
说着话,她自然也不能先走,眼见着步孚尹走到彤华那边,她便略多等了一刻。
步孚尹一边走,一边将身上的披风取了下来,直接裹到了彤华身上。他伸手在她面颊上轻轻碰了碰,她下意识朝他掌心贴了贴,口中含糊不清地呓语了一句。
他也没有多耽搁,将她轻松捞起抱在怀中,对着扬灵道别,便带着彤华离去了。
扬灵一直遥遥望着,仙侍在一旁扶着她,问道:“少君看什么?”
她一双醉眼蒙蒙,道:“我看水火能否相融,花月是否长久。”
仙侍笑道:“少君说醉话呢。”
她点点头,迟滞地应道:“嗯,喝醉了胡说呢。”——
内宫门口,有云辇来接。但步孚尹摇了摇头,收紧了手臂,径自越过走了出去。从中枢宫门到璇玑宫,从使官殿越过尚丘殿,踩过一阵清幽的花香与月光,再寥寥地走到夙夕殿。
定世洲神宫本就广大,顺着这宫墙重重走过去,漫漫地用了好一阵时候。
可是跨进她寝室的房门,月光落在背后,他又恍然觉得,这么长的一段路,仿佛只是眨了个眼的功夫,就从开头越到了结尾。
衔云和拾雨早对他们亲近的姿态见怪不怪,在旁边一起默契侍候着,提前将床榻备好,打起帘子来等他将她放下。
彤华一直没醒,她察觉到了烙月雅兰的熏香气息,感受到了环抱着自己的手臂的力量,知道是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于是不安分了一整天的心终于在此时落了下来,那股强悍的酒劲淹没了她。
步孚尹近近地俯身望了她一眼,她脸色微红,呼吸扑在他脸上,一股带着痒意的烫。
他抽出手臂要退开。
可她攀着他肩头的手却又忽然用力,将他以那般姿势定在了原处,如同藤蔓缠木,柔婉却有力,毫无挣脱的机会。
他觉得自己呼吸有些艰难,身体逼着他想要咳嗽出来,去放肆地掠夺空气。他的双腿脱力,他的双手颤抖,全是他已经感受过许多次、而在这些天里变得愈发严重的那种不适。
但因为她这般留着他,所以他生生地又忍了下来。他强行遏制住自己身体里神力异常的流窜,艰难地要将它控制成正常的模样。
他做过无数次了,他一直都能做到。这些年里,他从来没有让彤华感受过任何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