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覆灭之后,寿王暗中找回了二房的十三娘和十五郎。谢十五那时重病,寿王以他为要挟控制了谢十三。再之后,谢十六辗转被卖了几回,落到了寿王一个幕僚的手中。”
谢以之听到自己姐姐的名字,乍然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纯肆。
“谢十六那时已经有了身孕,寿王默许她生下孩子后又故技重施,以孩子控制了她。两个女子被他设法送到今上身边行刺,事情败露之后身死。今上深究后查到了谢家,所以才又下了令,命铲除所有谢氏遗孤。”
也就是那时候,贺兰亭在蒙城发现了和步孚尹长得一模一样的谢以之,而后私心作祟将他留了下来。
也由此,谢家只剩下一个谢以之。
倾城没细打听过谢以之的过往,只知个大概,闻听纯肆此言,面色忽而沉下来,不复从前轻佻之色。
步孚尹当年就是阖族被灭,仅余一人的。
这谢以之真是哪哪都巧合。除了一张脸,连身世都能合到一处去。
谢以之听完这一长段话,双手发抖,眼眶泛红,不是上涌的泪意,而是无尽的恨意。
他咬牙追问道:“十五郎呢?十六娘的孩子呢?”
纯肆道:“谢十五没有就医,病死了。谢十六辗转各地,染了病,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
所以,这两个可怜的女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平白被仇人欺骗许多年,最后自己也丢了命。
谢以之脑中嗡嗡作响。幼年的记忆随着年岁渐长不知忘了多少,到最后只剩些零碎的片段,尽是谢氏覆灭的景象。
他一个人在世间沉沦了许多年,贺兰亭叫他不要忘,不要忘,可他还是忘却了。只剩下这好似生来便背在自己身上的血仇,逼着他去找人偿命,却无论如何也换不回当初至亲。
这一长段话下来,听得谢以之整个人头重脚轻。他下意识转回身去,空荡的胃部开始翻涌,让他生出一种想要呕吐的不适感。
他面色开始发胀,额头和脖颈处的青筋浮起,但当他微微躬下肩,却觉得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无力动弹,只能任由那种窒息的感觉把自己全然笼罩。
倾城在旁边眯了眯眼,大步跨上前来,手掌带着清澈灵力落在他喉间,顺着身体一寸寸下落,直到将他的生理不适全然压下为止。
谢以之强自镇定了许久,才慢慢找回自己的理智和声音。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直到今天才告诉我,是吗?”
她残忍得令人发指——她不是个好人,热爱撒谎,可却不善良,不肯将人骗到最后。她非喜欢挑破了,说穿了,看着对面人清醒之后却无能为力的姿态。
纯肆眼底里露出了一点怜悯,却无法感同身受。反倒是倾城在旁边微微紧了紧眉心,回头对纯肆摇了摇头。
纯肆于是没有回答。
谢以之却扬手晃了晃手里的木匣:“她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告诉我,寿王才是我的仇人,她和新帝便足够无辜吗?”
所以纯肆才不喜欢愚钝的凡人的。
她觉得他根本没懂彤华的意思:“公子先前浪费十数年光阴,如今寿王已死,恨意自然无处可去。只是将来长路漫漫,若一直浑浑噩噩,困于旧事,又要如何自处呢?”
所以,向前看啊。
但谢以之已经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了。
纯肆该带的话全部带到,颔首致礼便要离开,谢以之却又出声叫住了她:“贺兰亭,她先前问我的话我还没答,她不想知道答案了吗?”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的感觉都变了。
他那些面对她时会不自觉流露的温柔,在念出“贺兰亭”这三个字的时候,全然变成得尖锐又锋利。
若说从前待人的那些冷漠,尚有三分伪装的刻意,那么此刻从骨间透露的寒意,就全然是真实的凛冽。
纯肆未听得彤华有关此事的吩咐,也不知道这二人先前说过什么,有些疑问,看了一眼身边的倾城。
倾城显然也不知道此间事,眉心拧起褶皱,与她对视一眼,又看向谢以之。
她隐约觉得谢以之接下来说的话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谢以之站直了身子,方才的不适还没有全然褪尽,眼中犹然泛红。
很多年前,贺兰亭初初与他说起所谓故人,同他道:“我认得一个故人,也姓谢,名字和你一样,也有一个情字。”
他那时有着了解她的一切好奇与希冀:“是吗?”
那时候贺兰亭问他:“你名唤谢情,究竟是何意?”
那时候他没懂她心里那些纠结,只是觉得父母一生恩爱,谢情二字必是厚爱见证——此生之幸,谢你长情。
他如今终于懂了。一个谢字,可以是感谢相受,也可以是辞谢不受,是或者否,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