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魂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了一遍道:“走哪里去?”
那书生答道:“你替我走罢。”
他的头无力地向后一仰,散出自己在这人世的最后一次呼吸,死了。
于是游魂第一次附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鬼差来时看见了,有些无语道:“我说你这幽魂,飘飘荡荡不好吗,非要附在这尸体上面添乱?”
他笑嘻嘻地回应这已经熟稔了的鬼差道:“大人放心,我绝不给你添麻烦。他让我替他走一段,我就走一段,走走就死掉,不会让大人为难的。”
鬼差见他许多次了,知道他只有些活泼跳脱,但做不出什么坏事,临去前便道:“你玩几天便罢,莫要与人说话,莫要给我找麻烦,记住了吗?”
游魂记住了,不与人说话,不要添麻烦。
但他要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他不知道这条不见行人的去路究竟通向哪里,他将书生的包袱翻开了,那书簿都写满了,但是又被他拿墨汁和炭笔都涂黑了,什么也看不出来,就只隐约见得一个名字而已。
步孚尹。
游魂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书生的名字。
游魂困惑了,但是还是把包袱背好,起身道:“走罢,步孚尹,我们往前再走走。”
他带着这具已经没有任何生命力的身体向前走去,几天之后,他看到了一个村庄。村口玩闹的孩童看着他鬼魅一样的憔悴模样,将手里的木枝一撂,哇哇大叫着往家跑去:“有鬼啊!有鬼啊!”
游魂想,我不是鬼,我只是个离魂而已。
此地的村民十分淳朴,有个老妇人见他这般可怜,留他歇脚用饭,还给了他一身旧衣。虽然不是什么好料子,但起码温暖熨帖,还没有什么破洞。
压箱底翻出来的,约莫是她死去的丈夫,或者是不在家中的儿子。
他看着这老妇人帮他缝补那身旧衣,还打算之后再还给他,便问道:“您认识我吗?”
那老妇人道:“不认识。”
他又问道:“那您认识步孚尹吗?”
那老妇人依旧道:“不认识。”
游魂有些失望,同她道:“那我要走了,这里不是我要去的地方。”
那老妇人点点头,将衣服补好了递给他,又扯了块旧布给他做包袱。她将他的纸笔仔仔细细放好收起来,送他出门,道:“好孩子,好好读书,做个大人物。”
他没接这话,心里想,若他要做个大人物,就该转身往回走。那些王侯公卿,可都在他身后的富饶城池呢。
他如此这般走到了许多地方,见过了许多人,但没有人认得他这张脸,也没有人认得步孚尹。遇到好人的时候,他们留他借宿,予他温热饭食,甚至还会给他些钱财,叫他一路照顾好自己;遇到坏人的时候,他们见他穷困又无力,拳脚相加,又抢他钱财,看那书册和秃笔没用,才嘲笑着扔给他,笑他是个没用的穷光蛋。
好的人多,坏的人也多。
他走了很久,后来被鬼差抓住了。鬼差气急败坏地问他道:“你怎么走了这么远了!我不是说过,要你玩几天便罢,要你不要和人说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回事。
他有些纠结了。不说话,就没法问别人认不认识他,那么要怎么才能确定这书生要去哪里呢?更何况,好人的言语,温暖得让人不忍拒绝,坏人的问话,也由不得他不答啊。
他点了点头,对鬼差赔笑道:“记住了记住了,这回真记住了,我玩几日便罢,不与人说话了。”
他赔礼赔得情真意切,又因为这一路上没和什么牵动时局的大人物说过话,没有改变什么世情,于是鬼差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上,又放过了他一回。
这次他真的记住了。
他闭紧了自己的嘴巴,就像那书生先前一样。但这次他没那么好命了,他遇到了一群山匪,将他劫了以后见他问话也不答,干脆手起刀落,将他喉咙割了直接踢到了山下。
游魂匆匆追下去,看着书生可怜的身体,有些无奈地叹了叹气,将他藏在了坡下,身边是一处有花有河的地方。
他同他的尸体道:“实在对不住啊,没找到你要去哪。不过这地方山清水秀的,也是个不错的地方。我看你这一路这样累了,不如就在这里休息罢。”
他要走了,还回过头来又道:“不是我不愿意带你去,可是我那鬼差兄弟已帮了我很大忙了,我也不能给他添麻烦是不是?”
他看着他那张分明疲惫的脸,此刻终于能平静安稳地躺下来,自觉也是一个好的去处,便扭头走了。
走两步,又回来。
“我实在是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又要做什么。不过我会在这世上停留很久的,如果没有意外,我会一直停留到末世之终。我会看很多人、很多事,如果有一天,你我有缘转世得见,或是有一天我能明白你的心思,你放心,我一定回来带你去完成心愿。”
他非常诚恳地允诺道:“你放心,我此言既出,绝不食言。”
游魂第一次有了没完成的、逼迫他一直回头不忘的夙念。于是他后来附身在许多人的身上,真的走遍了这人世九洲,想要弄明白这书生的心里究竟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