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华一进门,就拂去了椅子上的尘土,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赵琬看着她的神色,笑道:“彤华君如今静得倒快,不比方才在外头,一时着了急,要打要杀的。”
彤华听着她这个称呼,口中道:“你做鬼这些年,打听了不少啊。”
她有些讽刺地嘲她道:“《春日乐亭宴》,你藏在徐照那幅画里颠沛流离,不好好去轮回,非要吃这个苦头,图什么?”
赵琬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苦笑道:“是啊,我不好好轮回,非要藏在画里做什么?”
她往一旁走了两步,指尖点了点另一把椅子:“彤华君,准坐吗?”
彤华无所谓道:“坐罢,不坐怎么好好聊呢?”
她一个鬼,说站说坐都有些可笑。但她依旧保持着自出生起便习惯了的优雅体态,展袖坐在了彤华对面。
“我知道彤华君想听段郎死因,还请彤华君耐心些,允我说得长些。”
彤华听着这句“段郎”,莫名觉得刺耳。
赵琬目光悠悠,回忆渐溯到多年以前:“我不是自己进那张画里的。我死的时候,印珈蓝恰在我身边,她趁机将我魂魄抢走了,然后藏在了画里。在画里的时候,她给我说了不少事,简直闻所未闻。”
她摊开一只手,一件一件给她数:“她说段郎的师门青冥山,教的不止是治世学问,他们真正是在研习修灵道,那是一种可以得道成仙的术法;她还说,白沫涵也出自青冥山,生得一副绝佳根骨,她打算将我带去卫国,抢了你的身体,好送给我用。”
彤华嗤笑道:“这样的鬼话你也信?”
赵琬摇摇头,道:“我不信。说来你兴许并不知道,虽然印珈蓝一直跟在我的身边,但我其实很讨厌她。此女当初在宫中上位之时,手段便算不得干净,后来又炼出疫毒,想要我投放在白河谷中,而后一劳永逸地毁去卫国。”
彤华道:“你莫要说此计不是你的授意。”
赵琬道:“我的确没有同意。印珈蓝勾连旁人先斩后奏,我见木已成舟,否认也无用,你若想把这笔账记在我的头上,我认。”
她出身王室,幼年辗转多国纵横交涉,用的是明争阳谋,从不屑阴谋诡计。她在看到印珈蓝一次次用阴毒手段在朝堂上位之时,就明白印珈蓝不死,王国迟早大乱。
这话彤华是信的。赵琬虽不是什么从不说谎的人,但这点骄傲还是有的。
于是她问道:“谁决定的?”
赵琬道:“祸首已死,再问也无用了罢?”
彤华冷笑道:“人死了是变成鬼,又不是凭空消失了。我要找他算账,还要管他是人还是鬼吗?”
赵琬意有所指道:“有的人死了,是不会变成鬼的。”
彤华的目光倏然冷厉,语气也沉下来:“你若再敢胡言羞辱我师兄,我就不会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了。”
赵琬问她道:“你们青冥山,学的是治世之道、辅弼之法,君王权术手段里,没讲过这些吗?”
那时候卫国的军队战势甚厉,一路高歌猛进地向东开拔,连一向英名在外的赵薛联军也只能节节败退。为了挽救颓势,背水一战时用些非常之法,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彤华只是无法接受这件事,居然是由一向磊落洒脱的四师兄辛玉言所做。
可这个解释实在是并不突兀。在做辛玉言之前,他首先是薛勘。
如果薛劭殁时,赵琬没有怀孕,薛国的王位就该由他来接任。他的确有理由、有责任,无论如何也要挽救薛国于危亡。
哪怕是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乱世里的高尚本就是不值钱的东西,没有什么东西会比生命更加宝贵,他的尊严和国民的性命比起来,不值一提。
赵琬见她沉默,知她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类比之下,自己也感觉到了寒心。
她默然片刻,继续道:“印珈蓝是否从那时起了解到了修灵道,我不清楚,但她告诉我的时候,显然已经对修灵道了解甚深了。我知她不是好人,虽生前就想要她性命,却未能如愿,只能寄希望于段郎。”
彤华冷声问道:“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赵琬道:“他让兵士勒死了我,我临死之前喊了一句话。我让印珈蓝去杀了你,他听到了。”
彤华并不知道这一段插曲,听到此处,微微愣了一下。
所以,那时候的段玉楼,并不是因为得胜了才归朝,也不是因为知道了卫旸要娶她才回来,他应该是在攻入薛国王宫的当日,就已经准备要回来。
所以,实际上,听说了她有危险的段玉楼,应该比她计算的还要更快回到卫国才对。
赵琬看着她明显有些惊讶的眼睛,再一次想到当初那个为了她无畏又无惧的段玉楼。
她想,段玉楼是真的好喜欢他这小师妹啊。
她虽一向早慧于人,可是到底年纪还轻,那时危难之中,见如此一个英俊又优秀的少年郎君援救自己,若说对他毫无感觉,那是万分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