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造成的阴影犹在,宁府出钱出力,库房钱袋都空了大半。烈火油烹,大家都想平安清静过日子,一致同意崔老夫人的想法。
惟有一个人不同意,那便是夏恪庵。他早就早就盯上了宁悟明升拜相之事,酸归酸,肯定要从这件事上挤出些油水,给大出血后虚弱的江州府补一补。
夏恪庵亲自上门找了崔老夫人,他捧着从野外山上挖来的明黄杜鹃,笑得比怒放的杜鹃还要灿烂:“崔族长,大喜,大喜啊!”
夫人是朝廷诰命妇的尊称,不能随便妇人为夫人。崔老夫人听了多年,从未有过特别感触。倒是夏恪庵称她为族长时,打心底升起难言的喜悦。哈哈笑起来,招呼夏恪庵坐,让崔嬷嬷上茶:“老崔,杜鹃先找个阴凉处放着,等下我亲自去种到园子中。”
夏恪庵笑道:“乡下漫山遍野都是,不值钱。崔族长喜欢的话,下次我再给你挖些别的颜色来。”
“哎哟够了够了。”崔老夫人忙摆手,笑着道:“人家在山野开得好好的,被搬到逼仄的园子来,不知多憋屈。还是让它留在山野间,自由自在生长吧。”
夏恪庵愣了下,欠身真诚道:“崔族长的见识心胸,晚辈自愧不如。”
崔老夫人笑咪咪打量过去,道:“我虚活了一把岁数,多多少少学了些虚话废话来糊弄威慑后人,算得什么见识心胸。这可不是我谦虚的话,是你那好外甥,不耐烦听他亲爹教训时顶回去的话。我听到了,时常引以为戒。可别仗着长辈的身份,就能教训后辈了。什么经验呀,历经的人事世事啊,都做不得数,人要不断往前看,要多听,多学。”
宁悟明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宁毓承与宁八郎兄弟之间的生份。如今宁八郎跟着他去了京城,以后兄弟之间相隔一方,有夏夫人在,关系只会越来越远。
宁毓承的本事,宁悟明看得一清二楚。宁八郎虽年幼,宁悟明也知道了结果。
就是十个宁八郎加在一起,也无法与宁毓承相比。
崔老夫人这席话含义颇深,她知道宁毓承兄弟之间的疏离,但她不会出面干涉。就如三房的事,她一句话都不过问。休说宁毓闵的亲事,就是亲孙子亲孙女宁毓衡宁毓澜宁毓瑛三人的亲事,她也不横加干涉。
夏恪庵公务缠身,时常来宁府,也是找宁毓承与夏夫人他们。突然来拜访崔老夫人,肯定是有事相求。
身为姻亲,夏恪庵又是官身,有些事情一旦出了口,要是彼此之间因此生了嫌隙,还不如在这之前先斟酌再三。
崔老夫人先将话说到了前面,她虽是宁府的老封君,若要她以长辈的身份出面指使晚辈,她也不会答应。
夏恪庵思索了下,抬眼看向崔老夫人,认真地道:“晚辈前来,是有事相求崔族长。江州府包括宁府,因着瘟疫损损失惨重。眼下江州府的情形,远比所见的要难。首先难在心气。这场瘟疫,好似要的并非只是性命,连人的精气神都一并吸走了。无论有没有用,总得要一场大喜事振奋下。让大家都看到,江州府还热闹着,未曾被打倒。”
崔老夫人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边听边点着头,一时没有接话。
“宁府上下受了陛下与朝廷嘉奖夸赞,姐夫胜任政事堂,照理说就该谨慎些,免得给姐夫招来非议。烈火油烹,盛极必衰,终究不是好事。”
放下茶盏,夏恪庵长长叹了口气,“灾后的恢复难呐。就拿庆安县来说,朝廷大笔一挥,将其从青州府划拨到了江州府。说到底,庆安县就是个累赘。堰塞湖淹了大片的地,如今还摆在那里,要是下几场大雨,堰塞湖决堤,还是会有洪水,底下的余家村照样会遭殃。文先生与阿瑛他们在当地勘测考量过,铸堤坝始终不稳妥,还是分流最为合适。他们拿出了详尽的计划,工部那边迟迟不决,我写信去问,工部郑侍郎与我相熟,他私下给我透了底,说是户部没钱,得先欠着。工部答应了,最后还是得江州府想办法先筹措钱粮,征兆民夫服徭役。待日后户部有了钱,再与工部核算。这核算,能核算出几个钱粮,工部又会给江州府多少,只有天知晓。”
崔老夫人对朝廷做派也知道不少,道:“工部这是在推诿了,先做好事,再去与户部核算。户部就有了工部把柄,以前工部报上去的那些河道河工,用了多少人多少方土石,就有了比对。要么是江州府的数目不对,要么是工部的数目不对。我相信江州府的数目不会出错,只工部却不这般想,就是没错,也会将账目弄得与以前的工程大致差不离。要是出了事,往江州府头上一推,哪怕上面来查,最后查清楚,还了江州府清白,哎哟,只要历经一遭,不死也得脱层皮。这里面复杂得很,不能深思,莫要随便沾上身。”
“崔族长说得是,晚辈也这
般以为。工部肯定不会将自己送到户部手中当把柄,江州府自己也不能送上去,被当做棋子让工部摆弄。可庆安在江州府,堰塞湖的事情,不能不解决。江州府的乡绅们,看到我跟看到瘟神一样,远远就躲了。”
夏恪庵无奈苦笑,摇摇头,道:“乡绅们都被我收刮了无数遍,不能刮得狠了。我思前想去,借着姐夫这次升迁之喜,宁府宴客,收受贺礼做堰塞湖的治理。”
他站了起来,整理着衣袍,深深作揖下去:“这件事,我不敢跟阿爹阿娘姐姐提,他们肯会将我打骂出来。我也没去向小七提,小七肯定会答应。因我是长辈,小七大慈,这是以上欺下,欺君子以方,我不能这般做。我厚着脸皮前来找崔族长,你是长辈,无需顾忌我的面子,只照着你真正的心思打算,行事便可,晚辈绝无怨言。”
宁氏如今风头正盛,办宴席收贺礼,只怕库房都堆不下。
树大招风,宁氏当避其锋芒。且宁氏为江州府已经付出甚多,对得起江洲父老,不该再冒着风险来办宴席收贺礼。
崔老夫人面色凝重,她沉吟良久,道:“这件事我得好生想一想,一时半会回不了你。”
夏恪庵道是,羞愧地道:“让崔族长为难,晚辈深感愧疚。崔族长千万别勉强自己,拒绝也无妨。晚辈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崔老夫人道好,将夏恪庵送到了门外。待他离开后,站在廊檐下半会,唤来崔嬷嬷:“待阿瑛与小七从学堂回来后,你让他们来我院子一趟。”
崔嬷嬷应了,傍晚下学后,宁毓承听到崔老夫人找他,更洗之后前往知知堂。
出了松华院,宁毓承看到宁毓瑶与宁淼宁毓珠宁毓珊走在前面,宁毓瑛与明菀走在后面,几人像是才刚从学堂回来。
“七哥。”宁毓瑶她们叽叽喳喳喊着,大家彼此见礼。
明苑是平江府人,家乡遭了水灾,当时父亲去救兄弟,一并被洪水冲走,家中只剩下母女两人。家中房屋被毁损,母女两人孤苦无依,明苑鼓起勇气,前来找夏恪庵,提了当年田老夫人与其祖母认识之事,想寻求个庇护。
明苑父亲读过书,明氏母女举止皆斯文,又面容姣好,在灾民中比较打眼。
夏恪庵见她们危险,先不管与田老夫人的关系,先妥善安置了她们。后来夏恪庵写信回家提了一句,田老夫得知后,让夏恪庵将她们母女送到了江州府。
明苑母亲沈氏唯唯诺诺,没甚主意,尚只有十四岁,还未及笄的明苑站了出来,当起了母女两人的家。
田老夫人询问了些当年其祖母所言之事,对上了细节,确认她们是当年在娘家时,曾经的手帕交。
成亲嫁人后,做新妇规矩多,彼此来往就少了。明氏家中当年薄有家财,后来家道中落,双方身份差距太大,明苑祖母心气高,就主动断了往来。只在年老时,与儿媳孙女说闲话时,提到了当年的田老夫人。
田老夫人念着少女时期的友人,心疼她们母女无处可去,将她们留在了江州府。沈氏做得一手好针线,明苑手艺也不错,去绣房接了活,积攒了些钱之后,就搬出去赁了一间屋子,靠着自己的双手为生。
田老夫人喜欢母女俩的勤快,赞扬自立自强,经常看顾着她们。虽是寡妇小娘子,也没有人敢来欺负,母女俩在江州府安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