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四口都穿着单薄打补丁粗布衣衫,面黄肌瘦,麻木不知所措望着他们。
先前宁九称李柱子是官田佃户,贺禄便恼怒不已。尤其是李柱子将李大丢弃不管,这是大不孝。在他阿爹的治下,有大不孝之事发生,便是他阿爹的教化不力!
他好不容易做出大善举,给他阿爹挣得的功劳,说不定就此毁于一旦!
贺禄习惯性抬了抬手腕,被划破的月白锦缎宽袖,在半空中飘逸晃荡,眼一横,义正言辞道:“李大柱,你阿爹上山打柴,不小心受伤去世,你还不去将他背回来,好生安葬!”
众人瞬间呆住了,难以置信看向贺禄,一时不敢相信,他居然能在众目睽睽下信口雌黄!
李大柱呆呆站着,没能听懂贺禄话中的意思,老实巴交的他,嗫嚅着解释道:“贵人,我阿爹老了,病了,不中用,村子都这样,把他背到山上洞中,等死后再安葬,阿爹他”
“混账东西!”贺禄一蹦三尺,尖声打断了李大柱,指着他破口大骂:“你休得胡说八道,世人以孝为先,你这就是大不孝!李大柱,你要是大不孝,就要把你抓到府衙去打板子,砍头!”
李大柱吓得瑟瑟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秦氏更是吓得直接哭了出来:“他爹啊,他爹啊,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们娘俩该怎么办啊!”
贺禄哼了声,暗自骂了句蠢货,抬着下巴,神色倨傲道:“李大柱,你听到你阿爹去世,一时伤心过度胡言乱语,倒也情有可原,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你是我家佃户,你阿爹不幸离世,今夏给你家减免半成的租子,将你阿爹好生安葬了。”
李大柱本以为要被砍头,谁知突然天降好运,他一下转不过来,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跟傻子般看着秦氏,“他娘,你可听见了?”
“我听见了,听见了,是菩萨保佑,阿爹在天有灵,在保佑我们一家老小。”秦氏嘤嘤哭着道。
“无耻啊!”宁毓润看着眼前的景象,脱口而出道。
贺禄瞪了宁毓润一眼,对自己的反应满意不已,脸上带着自得的笑,嘴上却很是烦恼无比道:“唉,还有一家,我真是忙啊!”
宁毓承默默看着,他没有跟着贺禄去找张氏一家,缓缓走到李大柱面前。问道:“你家赁了多少亩地?收成多少,交几成的租子?”
李大柱赶忙抹了把脸,道:“贵人,我家赁了三亩地,一亩旱地,两亩水田。年成好的时候,能收麦近一百七八十,稻近两百六七十。租子,租子要上交约莫六成半。”
“可有耕牛?”宁毓承问道。
“五户人家共养了一头。”李大柱答道,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补充了句:“丰年也不好。丰年朝廷要多收一成赋税,说是留着赈灾的粮食。荒年时,我们没收到这一成的灾粮。”
三亩地,水稻加上小麦,按照丰年算,共收粮食七百二十斤,交六成半的租子,余下两百五十斤左右。李大柱一个成年劳动力,每天都吃不到一斤粮。耕种三亩地,他比耕牛都要辛苦。
宁毓承打量着李大柱,他头发胡乱挽在脑后,发丝灰黑各半,脸黑黢黢,瘦得颧骨快顶破皮,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你阿爹呢?””
“我今年三十整,阿爹四十七整。”李大柱答道。
宁毓承心头仿佛被塞了棉絮,几乎无法呼吸。他再也问不下去,仓惶转身离开。
田间地头的农人,依旧弯腰忙碌个不停,有人走在田埂上,也佝偻着身躯,永远直不起身。
宁毓闵边走边回头望,见宁毓承没跟上来,不放心回来找。看他站在一颗香樟树下,俯身干呕,不禁担忧不已,跑上前关心问道:“小七,你怎地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宁毓承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又堵又闷,他深深喘了口气,站起来撑着香樟树,摇摇头,道:“我没事。”
宁毓闵愣了下,道:“小七,可是你先前见到尸首受了惊吓?”
“二哥,不是。死人不可怕,也没人亲眼见到鬼害人,活人才可怕。”宁毓承淡淡道。
宁毓闵怔住,半晌后,苦涩地道:“是啊,活人才可怕。”
太阳渐渐朝西边移动,风起了,吹得人身上凉飕飕,香樟树叶哗啦啦响。
宁毓润绷着脸跑了回来,挥舞着手臂,生气地道:“贺美人不要脸,他简直是睁眼说瞎话!他当人都是傻子呢,李大柱阿爹李大,明明就是背到山上,关在洞中等死,张氏也是那样,他竟然说是意外!贺禄还说,在前朝时,朝廷就下令,废黜禁止这一习俗,不许再将生病,不能再干活的老人,背到山上老人洞丢弃。大齐以孝为先,世人讲究孝道,绝不会发生猪狗不如,弃养亲生父母之事!”
“那该怎么办?”宁毓闵问道。
宁毓润无语道:“二哥,你这是何话,当然要给父母养老送终,怎地问出怎么办的话来!”
“他们养不起,谁能帮他们养?朝廷讲究孝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朝廷可会帮他们养?”宁毓闵问道。
宁毓润被噎住,他不做声了,低头踢着地上的泥,道:“这种伤天害理,有悖人伦纲常的事,总归是不好。”
“我以前醉心医术,经常去帮人看病。给老人看的,极少极少,八成都是一家之主,余下的便是家中的男丁,余下几个则是妇道人家,小娘子。若病得严重些,很快他们就不再寻医问药了。以前我不了解,更没再过问,他们是已经病愈,或是已经病亡。”
宁毓闵自嘲地笑了,“如今回想起来,他们都不是,他们是在等死。”
这时,贺禄从张氏家中离开,前来找他们。见几人都不说话,神色讪讪道:“走吧,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城了。”
宁毓润道:“贺美人,我真是小瞧了你。”
贺禄听宁毓润话里有话,懊恼地道:“彼此彼此,宁三郎,你阿爹在甘州府做官,你敢说甘州府没这种事情发生?”
“你!”宁毓润被抢白,他却无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