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和抿了抿唇,顺着之前拟好的思路,继续先前那场被打断的报告。“前天上午,我带着二十名护卫前去会稽。回来之后,直接去了书房写信。那时天色已晚,我不想惊动太多人,以免走漏消息。恰好刘石主动提出送信,我便点了他,以及他身边的赵强。”“事发之后,我去刘石平日所在的队伍了解情况。刘石是该队的什长,我问了队里的还活着的三名伍长和其余成员,他们说事发前的两三天,刘石便已有些神思恍惚。”“恍惚?”郗归听到这里,脸上浮现怒意,“府衙中的这五百多人,是谁在负责将士们的思想和学习?他的思想工作是怎么做的?为什么没有人报告此事?那些知情不报之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刘石如此恍惚地去执行专项任务吗?就凭这一点,你也敢跟我说偶然?”宋和同样深恨这些人的隐瞒:“我问了那些将士,他们虽察觉到了刘石的异样,却以为他是出来太久、思念家人的缘故。他们生怕报告了此事后,会令刘石在上级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影响刘石的前途,也怕被别人误以为自己是个记恨同僚、打小报告、暗地里使绊子的人,所以谁都没有开口。”“除此之外呢?”郗归冷眼看着宋和,继续问道,“除了神思恍惚之外,他还有何异动?”她现在怀疑,这位壮烈牺牲、传递消息的勇士,背后牵涉到了不为人知的阴谋。“目前并未掌握其他的异状。”宋和虽然不信,可却实在没有查出更多的线索,“不过,我仔细问了他的下属和同僚,发现事发前的几日,刘石常常拿着一个荷包出神。有人曾问他那荷包是何物,刘石说,那是其妻儿的东西,他不过是睹物思人罢了。”宋和脸上浮现出一个嘲讽的冷笑:“那荷包乃是蓝色,其上绣着兰花,还请女郎派人回京口,与刘石家人核实此物。”偏见郗归轻轻点头,看向南烛。南烛当即意会,出帐吩咐了下去。“还有呢?”郗归扫了宋和一眼,“接着说。”宋和收拾思路,继续说道:“刘石出门送信之时,庆阳公主带至府衙的一百余名护卫,正在门外等候。就在他出门之后,一个名叫薛林、外号小黑的吴人护卫,借口腹痛离了队伍。因其是公主府的人,所以当值的将士并未进行核查。而这个人,直到两方交战,都并未回来。”“吴人护卫?并未核查?”郗归冷笑着重复了一遍。没有一场失败是纯粹出于偶然。她早就跟宋和说过,两军相争,一胜一败,皆决于内因。1而前夜之战,北府军虽胜犹败。极有可能正是这一个又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疏忽,最终合在一起,共同酿就了失败的内因,造成了前天夜里的惨剧。“正是。”宋和面有惭色地点了点头,“当夜乱起之时,吴兴朱氏、张氏,以及逃至建康的会稽陆氏家主,齐聚张氏坞堡。”“后来陆氏派出了三分有二从建康带来的部曲,张氏也几乎倾巢而出,唯有朱氏家主,自始至终都没有做出发兵的决定,以至于被软禁在了张氏。”郗归翻动条陈:“可朱氏最终还是出兵了。”“下令出兵的是朱氏二郎。”宋和轻轻颔首,拧眉说道,“此人颇善笼络人心,当天夜里的三股乱军,唯有朱氏攻势最为猛烈。”“朱家大郎呢?”郗归若有所思地问道。宋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答道:“当天夜里,朱二郎盗取朱氏家主的令牌调动私兵,唯有少部分固守坞堡的护卫,仍旧守着朱杭定下的‘看家护院者认人不认物,无事不得擅离职守’的规矩,一直守在坞堡。”“据他们所说,动乱发生之前,那薛林曾夜叩府门,前去谒见朱二郎,之后又带人挟持了大郎,所以二郎才能顺利发兵。”“朱氏家主也说,当夜杀死北府军使者、去张氏坞堡复命之人,便是个皮肤黝黑、身形矮小的南人,仿佛正是姓薛。”“可真是好疏忽啊!”郗归冷笑一声,厉声问道,“那朱氏家主如今人在何处?朱、张、陆三家的主子,如今有多少还活着,有多少死了逃了?这薛林又在哪里?”“高将军率人入城之后,陆、张二氏的部曲护着两位家主及几个公子逃走,朱氏家主朱杭则被留在了张氏坞堡之中,最后被郗将军的手下缚住。至于朱家,朱氏坞堡之内,朱二郎与那薛林均已不见踪影,只余下几个一问三不知的主子,和一群当夜并未参与作乱的护卫。那朱大郎在卧房之中被人割喉,恐怕是薛林临走之前所为。”郗归沉吟着问道:“这些人往哪个方向逃了?可有人去追踪?”“应当是与乱军一道,往西边去了,郗将军已派人追踪。”“朱杭如今是个什么态度?他知道朱大郎死了吗?”“城中乱糟糟的,并未严格控制朱大郎死讯的传播,想来朱氏家主已有所耳闻。”郗归嗯了一声:“你先回去吧,天亮之后,带朱杭来见我。”宋和点头应诺,临走之前,又补充了一句:“庆阳公主也想见您。”“让她先等等吧,我现在顾不上她。”郗归说到这里,话锋顿时一转:“不过有一件事,我现在就可以明确地答复你:我虽愿意与庆阳公主合作,可你与庆阳公主的婚事,我却绝对不会同意。”“你回去之后,好好想想这一件整事该怎么收尾。等风波彻底平定之后,我会按功过论赏罚。至于你,我给你半年的时间,这半年内,我们论迹不论心,单看你做得如何,有何功过。半年之后,你若还是无法打心底里接受北府军的一切,那便另谋高就吧。”宋和一一答应,并未在尚主之事上多做纠缠,只深深地看了郗归一眼,开口问道:“敢问女郎,您总说要坦诚,那我便鼓起勇气,问您一个问题——您之对我,是否存有偏见?”“偏见?”郗归反问了一句,并未过多地隐瞒自己内心的想法,“我欣赏你的才能,你的韧性,以及你不甘下游的决心和行动力。可你的所思所为,却都与北府军格格不入。我不强求你的改变,但你若一直如此,势必不能使我放心。”“宋和,唯有同心同德,才能真正并肩作战,你回去好生想想吧,看你是想做一个真正的能臣,还是一把只想向上爬的钢刀。”宋和若有所思地离开了,南烛不解地问道:“女郎,您就这么让他走了?不治他的罪吗?”“不然呢?”郗归面无表情地回道,“你倒是说说,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为了一己之私,走漏了消息,致使朱、张二族发兵来攻,使得北府军折损了将近千名人手,这难道还不是罪过吗?”郗归微微摇头:“我此前说过,论罪之事,向来是原迹不原心。宋和想要与庆阳公主合作,固然有其私心在,可依照先前的形势,若是真的达成合作,对我们在吴兴的计划而言,也是一桩有利而无害的事情。他的确没有及时通知高权,可之所以这么做,也确实是有天色已晚、路途不便的原因在。”“刘石走漏了消息,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体现出了整个北府军可能普遍存在的疏漏。军中没有落实好因公出行和思想工作的制度,才使得那份信件泄露了出去。”郗归叹息着说道,“世族若一早便做了劫杀使者的计划,便绝不至于在刘石还没断气的情况下,将他仓猝留在那里,不把现场清理干净。”“杀人一定是仓促之间做出的决定,那么,很大的一种可能是,刘石先向薛林透露了北府军即将与庆阳公主合作的消息,以至于对方不得不改变计划杀人灭口,阻拦这一讯息向城外传播。若真如此,军中之罪,只怕并不轻于宋和。”南烛有些不敢相信:“可刘石,毕竟是北府旧部后人,是从前北固山的私兵啊。”“那又如何呢?”郗归淡淡地问道。她纵使明白,却依旧觉得疲累:“只要是人,就会有私心,有弱点,就有可能被人威胁,被人利用。”她有些自嘲地说道:“这一战,我们不是输给了吴姓世族,而是输给了人心。无数的私心交杂在一起,使得一个个看似微不起眼的疏漏,终于织就了一张伤亡惨重的大网。没有人是有意的,可最终却出现了无人能够承担得起的惨烈后果。”“我不能不怪罪他们,却不该将这一切全部都归咎于某几个人。这并非是因为我的仁慈,而是由于我亦有失管失察的过错。”“知耻而后勇,将士们需要一个洗刷耻辱、冲淡伤痛的机会,以便走出这一战带来的沉重阴影。”“无论是高权还是宋和,只要他们愿意,都可以在吴兴继续戴罪立功,半年为限,且看半年之后,他们能做出什么成绩吧。你帮我记着,回头要在整个北府军与徐州境内,开启一轮彻底的关于纪律规矩与思想工作的整顿和检查。”南烛认真记下,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可我还是不甘心,女郎,毕竟死了这么多人啊。”“这件事会永远记在当事者的档案里,影响其后续的每一次晋升。至于别的——”郗归闭上眼睛,按了按额角,“吃一堑长一智,北府军如今有数万人,我们不可能完全掌握每项制度的落实实施。监察之制,自古以来便是一道复杂的难题,其间牵涉着无数的利益,交杂着无数的斗智斗勇,永远都不可能有尽善尽美的那一天。我们只能一面加强监察,一面尽可能地提升大家落实制度的意识。只有真正付出了流血的代价,大伙儿才能清醒地意识到,平日里对制度的疏忽,会在战场上造成血淋淋的惨痛代价。经此一役,北府军固然伤亡惨重,但大家也能从中获取些值得警惕的教训。”说到这里,她难免有些伤怀:“只是可惜了那些牺牲的将士,制度可以完善,纪律可以整治,可已经失去的生命,却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南烛担忧地看向郗归:“女郎,战场之上,胜败伤亡本是常事,您不要自责。”郗归摆了摆手:“我没事,你去忙你的吧,让我自